Wednesday, October 10, 2012

《当爱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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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ting chapter 4

又是一年的三月,北地春迟,若在大理,此时应当是一望无际的葱笼绿色,生机勃勃的春意在微风里将人从头到脚包裹地严密彻底。可北京的初春却还是有些凉嗖嗖的,偶尔在人家墙内翻转出来的桃树上绽放的几点嫩黄色的新芽,颤抖在萧瑟的风中,有几丝不安,几丝惶恐,仿佛它来地太早了。漫漫的黄沙席卷着天空,烟尘滚滚,太阳慵懒地落在后面,似乎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但究竟何时是终结,却遥遥无期。
永恩有一点怀念大理的山,大理的水,大理的树,大理的风,大理的天空,大理的云,或许,也有大理的人。可是整整一年过去了,她却未曾收到来自故乡的任何消息。
她离家出走了,父亲就算再生气,好歹也该派人来找找她,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到北京来找周全。可是没有,她的父亲根本不曾问过支字片语,就好象她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她已经被遗忘了,不,是被彻底抛弃了。
终有一天,风沙退了,太阳光灿灿地闪亮起来,天空也变成了干净而又清澈的湖蓝色。永恩推开窗,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温柔清新,沁入心底。一群鸽子在对面的天空呼啸着从一多浮云中穿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窗前的一棵柳树在春光的映照下已经染成深深的绿色,纷纷扬扬的柳絮在风中起舞。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挽住,又轻轻地吹了口气,放它们离开。
春天真的来了,她却没有注意。
周全住院了,是心脏病,她可给吓坏了,接连这几日都呆在医院里,真的有些心力交瘁,幸而昨天医生说周全已经没有大碍,只需要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她这才放下心来。
“喵…喵”,小白猫在楼下叫着,其实它已经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四五只,整日围在身边,俨然领袖的模样。可毕竟是一家人,就算困苦,就算向人乞讨要食,也还是不离不弃的。
永恩心下酸楚,却摇了摇头,意思是现在没有东西给它吃。可那小白猫却不肯放弃,依旧“喵喵”地叫着,永恩摆摆手,可小白猫还是依旧很执着,“喵喵”地叫着,声音变地有些凄厉。永恩心念一动,连忙穿上外衣,下了楼,小白猫猛烈地见到她,吓了一跳,立刻跳开了,但不象以前似的逃开,在不远处站住,依旧“喵喵”地叫着。永恩会意,慢慢地跟上去,小白猫在前面领着路,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死胡同里。
永恩吓了一跳,只见一个青年仰卧在地,头枕在石阶上,脸色灰白,白色的衬衣被血渍浸成了紫红色。小白猫依旧“喵喵”地叫着,仿佛是在示意永恩这个人受伤了。永恩稳了稳心神,俯身上前试了试那人的鼻息,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人还活着。她来不及细想,连忙跑出胡同,拦下一辆过路的人力车,让那车夫帮忙,把人送进了医院。
周全刚刚吃过早饭,看见永恩去而复返,有些差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回家休息吗?”他本来应当照顾她的,没成想她却成了晚年的依靠。
永恩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我…您刚刚好一些,我不放心,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想想还是回医院来陪着您。”周全的眼眶有些湿润,道:“你这个傻孩子,我不碍事的。人老了,不但抵抗力变差了,连五脏六腹也慢慢退化了,难免…哎,这都是再所难免的事,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王梁端洗净的水果回到病房,看见永恩在房里,也是一愣。永恩忙道:“梁子,你回去吧,今天我守在医院里,中午你就送两个人的饭吧。”周全看永恩的态度坚决,便对王梁道:“你回吧,就让她在这儿吧。”
午饭过后,周全睡着了。永恩溜出病房去,来到二楼那人所在的病房。护士刘小姐很和气,看她进来,微笑着告诉她人还没有醒。永恩有些担心,上午大夫说手术还算顺利,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醒呢?她告诉刘小姐若病人醒了,请到三楼周全的病房来通知她。刘小姐一口应承下来。
一直到晚上,王梁来换永恩的班,她不放心,又到二楼的病房里去看那人。刘小姐见她来了,笑道:“还没醒,要不您坐坐吧。”说完就推门出去了。永恩便拖了一张凳子在病床边坐下,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那人来。
他紧闭着双眼,眉毛又粗又浓,鼻峰坚毅挺拔,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下颌的弧线长地非常好看,皮肤有点黑,睡着的模样,倒也算英俊。
永恩的心微微一动,脸有些发烫,这个人英俊不英俊,关她什么事。她有些羞赧,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一个青年男子细看,真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想赶走那悄然而至的不自在,只得将眼镜摘下来,掏出手帕来轻轻地擦拭着。
时间在悄悄地流失,永恩的神思有些恍惚,擦镜片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抬起头,病床上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里带着些许迷茫,他的确长地很英俊。永恩的脸又烫起来,她猜想着,肯定是红地不象样了。他还是定定地盯着她看,直到她脸上的红晕扩散到了脖颈。
永恩反应过来,急忙带上眼镜,笑道:“你总算是醒了,我替你叫医生来。”她站起身,刚欲离开,却被那人拖住了手,她的心一颤,转回身来,那人仍旧直直地盯着她,迷茫的眼神更重了。永恩将手拽了出来,柔声道:“你等一会儿,我是去给你叫医生来。”
医生很快来了,永恩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待检查的结果。她抬腕看看手表,已经过去有半个钟头了,医生还没出来,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那人究竟怎么样了。一会儿,护士刘小姐急匆匆地推门出来,也不理永恩,快速向走廊另一端走去。紧接着,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医生跟在刘小姐身后也是急匆匆地进了病房。又过了半个小时,房门打开了,医生护士蜂拥而出,永恩急忙迎上去,其他的医生护士都纷纷地离开了,只有那个年长的医生将永恩拉到了一边。
永恩看那医生脸色郑重,急道:“他…病人还好吧?”那医生沉吟道:“伤口不深,只是失血过多,所以人才有些虚弱。不过,幸而来医院比较及时,倘若再迟一些,恐怕…”永恩听那医生的言辞,长吁了一口气,笑道:“他会好起来吧?”
那医生突然面有难色道:“病人还年轻,应该很快会复原的。但是…但是…”永恩有些诧异,道:“难道还有其他的情况吗?”那医生微微一笑,道:“病人的脑部曾经受过严重地创击,所以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他目前已经想不起从前发生过的事,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
永恩眨眨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半晌才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那医生耐心道:“简单地说,他得了失忆症。不,他的情况更特殊一些,我们不清楚他以前的情况怎样,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他的智力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所以,我们希望能得到家属的配合。”
永恩想着那青年刚刚无助迷茫的神色,渐渐地有些明了了,心里不禁有些可怜,但她对他一无所知,该如何配合如何帮助他呢?
“小姐…”
永恩反应过来,朝那医生笑笑,有些尴尬道:“可是…医生…我并不认识他呀。”
这次轮到那医生露出惊诧之色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永恩,发觉永恩态度真诚,不象把亲人弃置不顾的样子,疑道:“你的意思是…”
永恩笑笑,道:“他一个人倒在路上,我只是把他送进医院里而已。”
那医生“噢”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哎呀,这下可麻烦了,估计半个月后他就可以出院了,到那时,可该怎么办呢?还有那医疗费用…”
永恩却顾不上那医生的担忧,问道:“医生,他永远都想不起自己是谁吗?”那医生道:“我也不好断言,也许他明天就能想起,也许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说实话,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建议你可以带他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噢,当然…”他突然意味深长地望了永恩一眼,继续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永恩想不到自己一番好心,竟引来了麻烦事。她谢过了医生,推开病房进去,那人依旧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她。她想到他的境遇也很可怜,便柔声道:“你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那人还是不说话,永恩道:“你口渴吗?我倒水给你喝。”说着从床头柜上的暖瓶里倒了杯水,有一点烫,她在手里轻轻地摇晃着,似乎难以很快奏效,便放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后来从一旁拿起一个小汤匙,轻轻地搅动了一会,才舀起一勺,又吹了吹,方才递到那人嘴边。
那人还是没有反应,真的是傻了吗?
永恩柔声道:“喝一点吧,好吗?”也许是受了她温和态度的鼓励,那人竟然张开嘴喝了下去。他能听懂她说的话,这让她很高兴,又连续喂了他几勺,他都很听话,乖乖地将水喝了。
永恩将水杯放到一边,又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对视着。最后一抹夕阳也退去了,房间里渐渐地暗下去,两个人的视线也渐渐地模糊了,永恩站起身来,突然那人又用手拽住了她的,永恩转回身来,那人突然道:“你不要走。”
永恩听这声音浑厚低沉,却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了,她笑道:“你不饿吗?我去买一稀饭来给你吃。”那人依旧固执地攥着永恩的手,道:“你不要走。”永恩无奈,只得将手覆在那人手背上拍了一拍,温言道:“我会回来的。要不这样,你数五佰下,我拿好吃的东西来。”那人缓缓地将手松开了,有些紧张,道:“那你一定要回来呀。”
永恩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她从未被人如此依靠过,这种感觉还真是奇怪。后来那人告诉她,他不止数了五佰下,大概数了好几个五佰下,其间数乱了,再重新数过,他很认真,只怕数不到五佰下,她生气就再不回来了。不过她那天带回来的稀饭可真好吃,她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他在巨大的恐惧中感到了安全与幸福。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周全可以出院了,办理出院手续时,发现帐单的费用与实际严重不符,便与收费处的人争执起来。永恩连忙劝住了,方才向周全坦白,这多出的费用是替住在医院二楼的一一位病人支付的。
周全大惊,这一年来,他担负着照顾永恩的重大责任,一直战战兢兢,不仅仅让她衣食周全,还时刻担心着年轻美丽的她会不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大理写封信报平安,她的态度虽然坚决,却不是他一致迟疑不前的主要原因。他担心的却是,载淞能到北京来接永恩回去吗?永恩即使能被载淞抓回大理去,在瑞芬的阴影下又如何能平静地生活呢?他每日望着永恩在身边进进出出,看着她一日日地展露欢颜,心里真是安慰。
只不过,怎能让这个如花的少女一直陪着他这个老头子?她始终要嫁人的,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可这一切,他是给不了她的。他一直忧心忡忡,这才犯了病,在病中受了她体贴的关怀与照顾,他更加舍不得她了。没想到…她竟然…其实救人一命乃是积德行善的事,可那人毕竟是不明不白地被人刺伤在街头,醒来又失去了记忆,这都是很严重的问题。“积德行善”不是不可,只是发生在比掌上明珠还要珍贵的永恩身上,就非同小可了。
永恩未曾想过周全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试图跟周全解释地更详细些,救人之初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那人却很可怜,不能就此丢下他,她也很是为难。
两人正在争执着,护士刘小姐跑来,急道:“周小姐,您快去看看吧,那个病人,他…他正在…哎,您快去看看吧。”永恩看刘小姐满头大汗,神色焦急,心里一惊,抛下周全,立刻跑着冲上二楼,推开病房门,只见床上空无一人,床头柜的东西都推散在地上,狼籍一片。一个护士小姐正在床边低着头,道:“你出来吧,快出来吧。”永恩急步上前,俯身一看,那人正抱着头绻曲着身子蹲在床下面,亏他那么高的个子,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也不难受。
护士小姐一见永恩,笑道:“周小姐,您总算来了,瞧他又在耍脾气了。”永恩疑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护士小姐道:“哎,今天是我来给他打针,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说他再不乖乖地打针吃药,周小姐就不要他了。谁成想他突然象发了疯似的,乱闹一气,最后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了。”
永恩摇了摇头,蹲下身子,轻声道:“出来好不好?”那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把头偏过来,两眼定定地望着永恩,脸上渐渐显出喜悦的神情。永恩笑道:“护士姊姊跟你说笑呢,你再不出来,我真的要走了。”那人突然一把拽住永恩的衣袖,嗫嚅道:“你不会不要我吧?”永恩点点头,笑道:“你出来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她翻手握住他的手,试探地将他慢慢地从床底下拉了出来,起身时,滑了一下,那人连忙扶住她,关切道:“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永恩摇了摇头,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象个孩子似的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半晌才道:“我以后乖乖的,不会惹你生气,你可不要丢下我。”他说地非常真诚,永恩也非常真诚地点了点头。她回身看看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口的周全,充满哀求地望着,周全一直保持着严肃的姿态,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那人跟着永恩住进了“金玉满堂”,按照周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理论,给那人取名叫“来福”。
“金玉满堂”的人起先被来福的外表所惑,还以为他又是老板的一个亲戚,后来才知道是永恩从街上捡回来的,而且为人处事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海叔倒也罢了,总是晕晕乎乎的,马宽隐隐有一些不安,却没有表现出来,张胜与王梁却起了好奇之心,经常找些点子来作弄他。来福受了欺负,也不懂地反抗,只是虚张声势地叫:“我不喜欢你们,我要去告诉永恩。”
张胜与王梁却不受恫吓,每每总是哈哈大笑,反而弄地来福一头雾水,在他心目中,永恩是至高无上的化身,为何这两个混球全然不当作一回事呢?他跑去向永恩诉苦,永恩只得跟他道:“那是他们跟你开玩笑呢。”来福不解道:“那他们为什么总是开我玩笑呢?”永恩无奈道:“他们是喜欢你,所以才和你开玩笑的。”来福立刻释然了。
永恩了解到来福的困惑,一次发现张胜与王梁又在取笑来福,便解释道:“你们不要总取笑他,他并不傻,只是有些单纯而已。”来福听见了,再碰到这样的事,便郑重其事起告诉人家:“永恩说了,我不是傻,我只是单纯而已。”
张胜、王梁并是不坏人,只是喜欢搞些恶作剧而已,时间久了,在不断的嬉闹中,他们也越来越喜欢来福天真无邪的态度,还是会和他开玩笑,但已经失去了初见面时那种略带轻视的成分。
周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还是不能够放心,来福的来历决不简单,而且浑身上下,连个线索也没有。
可永恩却不以为然,她辩解道:“全伯,你为什么不想成来福是被人抢劫了呢?”她在医院的时候,护士刘小姐告诉她,来福除了身上所穿的衣服和左手尾指上一个银色的指环,再无其他的东西,而那指环取下来,只在内侧有两个英文的“T.t”两字,后来她与来福研究了许多时日,也不得究竟,所以也就罢了,根本是无法确认身份的。
周全却总是摇头,然后才意味深长地道:“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永恩笑道:“全伯,我只是凑巧救了他而已,况且,海叔在厨房里也需要一个帮手呀。来福只要吃饱穿暖,对工钱的要求又不高,算一算,您还赚了呢。”周全苦笑道:“我赚了吗?”
来福虽然有些一根筋式的单纯,却也感觉到周全对他的态度有些特殊,他希望讨每个人的喜欢,却又不得其法,只得向永恩请教。
永恩却不能对他直言,周全是对他这个人过往的的经历心存疑虑,只得道:“因为你的毛病太多了。拜托你把毛病都改掉,以后工作认真点,全伯自然而然就会喜欢你了。”
来福挠挠头,自语道:“我的毛病很多吗?”他的毛病真的很多,不是嫌床太硬,就是嫌枕头不够软,还有着非常严重的挑食习惯,甚至在穿衣方面的要求也严格,不是嫌颜色不好,就是嫌质地太过粗糙,后来减低了要求,但至少也要永恩熨烫地没有摺皱方才肯穿。
他总是很认真道:“不要,我不穿,你看看有摺,穿上人家要笑话我的。”永恩只有苦笑。可他吃饭时又道:“我不吃洋葱,有味,不吃香菜,有味,韭菜更不好,味道更差…”在厨房帮忙的事就更不用提了,海叔时不时地哀叹“又要换新的碗碟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永恩还是只有苦笑。可看他央求着有些撒娇的样子,最后还是会向他妥协,照着他的意思去办。因为一旦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象是勇士似的冲在前面,也不管后果如何,只是“永恩不能有事…”倒也能说到做到,人心都是肉长的,永恩渐渐地也变地偏心起来。
周全看着永恩忙碌的样子,心有不忍,让她不要惯着他,可永恩却道:“他还是个病人嘛。况且,我觉得他就好象溥伟一样,我真的不愿意他受到一丁点委屈。”可周全却道:“他不是溥伟,而你也不是他的姊姊。”
几个月后,永恩带着来福去医院复查。还是那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医生,见到他们很是高兴,来福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看来是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尤其是看到来福对永恩依赖的样子,便又对永恩说了些鼓励的话。永恩询问来福的记忆何时才能恢复,但那医生却还是很遗憾地摇头,表示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却道:“其实失去记忆对于来福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你看他现在有多自在,也许这才是他想要的幸福。”
永恩与医生在说话的时候,来福正在拨弄医生办公桌上的一个圣诞老人的不倒翁玩偶,“啪”地一声,那个不倒翁翻倒在地,紧接着又顽强地站起身来,他有些好奇,连续实验了几次,都是如此,他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似乎觉得非常有趣。
永恩和那医生被来福顽皮的样子逗乐了。那医生道:“周小姐,象来福这样应该是非常幸运的,碰到象你这样好心肠的人,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收留了他。我想,来福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应该很快就能痊愈的。”永恩点点头,明知这是安慰,却也觉得有了希望。
检查完了,永恩谢过医生,与来福从医院出来,来福磨磨蹭蹭仿佛不愿意就此回家去。永恩也不理他,径自去叫车。很快,一辆两人座的人力车跑了过来,永恩回身一看,来福竟然坐在医院外墙跟的石阶上,她叫道:“来福…”来福用力地摇摇头,道:“不要。”永恩笑道:“我要去买东西,难道你不要买点什么吗?”来福的眼睛一亮,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拽住永恩的手腕,笑道:“你也给我买一个好不好?”永恩也不答话,甩开手上了人力车,来福只得也跟了进来。
天气很好,阳光顺着车棚的缝隙晒进来,洒在永恩的脸上,仿佛浸在滟滟的琥珀酒里的莲子,有一种明润充盈的美丽。来福本来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突然靠近了她,灼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脖颈里,又痒又麻,惹地她的心无端地也跟着跳了起来,“砰砰”,速度有些快,竟失去了平稳的节奏。她很是诧异自己的心理变化,有些羞赧,便往一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谁知来福竟然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道:“别动。”她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竟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来福伸出手抚向永恩的脖颈里,她本能地向后一缩,他更加有力地抱住了她,道:“别动。”紧接着,从她的一领里牵出一根头发,笑道:“永恩,你的头发藏在衣服里,不痒吗?咦,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永恩生平第一次被一个青年男子如此亲密地拥在怀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强壮而有力的心跳声,她的心有一点烫,皮肤有一点烫,脖颈里还残留着他碰触过的体温。她一动也不敢动,却用眼的余光瞥见他一派天真自然的神态,突然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沮丧涌上心头。
来福却依旧攀着她的肩膀,笑道:“永恩,你会给我买一个的,噢?”她虽然不想另眼看待于他,可他毕竟…是不一样的呀。
两人在天桥逛了好半天,来福很兴奋,永恩给他买了糖炒栗子吃,又领他到专卖不倒翁玩偶的摊前让他细细地挑选。可来福去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坐在一个大南瓜上,来福很认真地道:“这个是永恩,这个是来福。”
永恩看他将不倒翁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不禁有些欢喜,然而在欢喜之余,却又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之中。她终于明白了周全的担心,来福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以前的生活都发生过什么事呢?他和什么样的人共同生活呢?她突然对他这个人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之心,却找不到答案,渐渐变地有些不安,并为这不安变地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想想,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回到“金玉满堂”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周全正在店堂里算帐,抬头看着从外面兴高采烈的人,前面的女孩面色红润,额头上还蒙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地娇艳明媚,光彩照人。紧随其后的青年,尽管穿着一件样式很土气的对襟大褂,却依然挺拔俊朗,分明是个聪明俊秀的人,两人真是登对极了。只可惜那青年虚有其表,他失去了记忆,失去了从前的生活,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永恩愉快向周全打招呼,可周全却面露不悦之色,道:“去一趟医院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吗?连午饭也不回来吃。”永恩笑道:“我们去天桥逛了逛,顺便吃了午饭。”来福将手里的纸袋放到周全面前,小声道:“全伯,请你吃糖炒栗子,很甜的。”说着很利落地剥了一个,递到周全嘴边。
周全也不好拒绝,只得吞了下去,果然香甜。他受了好意,也不好再板着面孔,便放缓了语气道:“你们以后出去玩儿,总要打声招呼,免得别人担心。不过,这栗子的味道嘛…也还算不错。”
来福听着周全的训斥,慢慢地扁起了嘴,一副委屈的样子,继而听到周全的夸奖之词,又高兴起来,冲着永恩笑道:“好吃,全伯说栗子好吃。”说完拉着永恩兴冲冲地向内堂走去。
周全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终于下定决心,抛开永恩对他的禁锢,给大理发去了一封电报,意思表达地很含糊,只请载淞尽快到北京来一趟。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没有大理的回信,更不见大理的人来,他只有眼看那一对年轻人在一点点地靠近,感情也愈来愈好,他却无能为力。
和周全怀有同样忧虑的还有一个人,二厨马宽。他平日的话不多,却是个有心计的人。两年前他通过一位食客的介绍,到“金玉满堂”来工作,名为二厨,实际早已担当起大厨的全部职责。海叔的年纪已老,手感味觉都在退化,又好酒贪杯,经常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混日子。老板周全对这一切早已心知肚明,却一直保持放任的态度。他是个聪明人,很会见风使舵,多干活少说话,很快便赢得了周全的好感与信任,以为他是个脚踏实地的年轻人。
他最初的本意是想保住这份工作,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他渐渐地对“金玉满堂”起了觊觎之心。周全的年事已高,又无子嗣,他死后这店铺和房子岂不成了无人继承的财产?他很有厨艺的天份,十几岁的时候就跟随东城“天香酒楼”的掌勺大厨蔡师傅学厨,深得酒楼老板赏识,甚至有意把唯一的女儿桂巧嫁给他。但天不遂人愿,他结实了一些不好的朋友,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而且越赌越大,越赌越狠,欠下了一屁股债,仍不思悔改,竟然将店里一些名贵的海参、鲍鱼、燕窝、鱼翅等珍品偷出去卖了,或还赌债或作为赌资继续去赌,终于东窗事发,让师傅给赶了出来,桂巧也与他翻了脸。更不幸的是,追债的找上他,他无力还债,竟被人将左手的尾指给生生地砍了去。
他在街上混了些日子,终于体会到生存的苦恼,幸而从前在“天鸿酒楼”的一位熟客很欣赏他的手艺,也不知他是因为赌性难改给赶出来的,好心地将他推荐到了“金玉满堂”。他安分了一段时间,却又遇上从前的一个赌友,终于奈不住寂寞,再度走进了赌场的大门。但赌资毕竟有限,他也记得断指的教训,只得拼命地忍耐。在长时间的压抑中,他渐渐明白,给人做工永远也挣不了大钱,还是拥有自己的产业才最安全。于是,他努力地讨好老板周全,但却没有直接的理由可以令周全将店铺与房子全部都留给他。
一年之后,机会来了,周全的侄女找上门来。
永恩与桂巧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子,她性格内向木讷,象一杯没有滋味的温吞水,长地又很一般,架着一副阔边黑眶眼镜,更显现出一种蠢笨之相,全然不似桂巧那般的泼辣与娇媚。她经常到厨房里帮忙,他起初还以为她对自己有意,后来发现并不是如此,她似乎对那个醉醺醺的老头更感兴趣。他与她始终停留在最基础的关系上,偶然聊几句,偶尔微笑示意,他始终没有机会与他更进一步。
永恩由于从前的生活经历,始终对年轻的异性保持着戒备的心理,加之她所受的教育,一位有教养的小姐做人要谦恭礼让,对人要慷慨宽厚,所以她与“金玉满堂”里的几个年轻人都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态度,这是她应有的矜持与自重。
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当然能感觉到马宽的态度有些不同,甚至有些时候显得过于殷勤,她有些慌乱与不安,从来没有过恋爱的经验,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青年男子汹涌而至的爱情攻势,她惟有躲避。幸而结识了倩芸,有了另外的生活的空间,不必再到“金玉满堂”去帮忙,她住在楼上,至少无须和他天天见面了。
后来,来福来了,由于他天真坦率的态度,她得以很自然地与他相处,没有任何的压力,并没有仔细分析自己的情感是否发生了变化,没想到却引起了马宽的嫉妒,给来福招来了麻烦。


当然,来福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他依然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着,偶尔也会为自己是谁而苦恼,但只要永恩对他微笑一下,所有的烦恼就会跑地无影无踪。他愿意为她忍受一切委屈,他甚至放弃了对服饰饮食的一切挑剔,更加认真更加努力地工作,严格保证碗碟的生命安全,对待客人也真诚有礼,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一一照着去做。他发现自己改变后,别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好象永恩说的:“你真心喜欢别人,别人也会真心喜欢你。”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自己还有骑脚踏车的本领,所以永恩无须再坐人力车去送外卖。他很喜欢永恩坐在他身后揽着他的腰,两人在人群中穿梭的奇妙感觉。他把这种感觉说给永恩听,希望得到她同样的答案,可她只是微笑,脸却红红的,好象熟透的红苹果。他有些失望,可他喜欢看永恩微笑的样子,他的心全被这笑意给浸满了,暖洋洋地就象泡在热水里一样舒服。
她给他买棉花糖吃,给他买新衣服穿,可他都没有送给她任何东西,其实他也不知道该送给她什么礼物。有一次,他们到一家玉器店去送外卖,老板正在往橱窗里摆放一对手链,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一颗颗绿盈盈的豆子样的东西穿在一起,可永恩仿佛很喜欢的样子,他很想买下来送给她。他还想和她一起去照相馆里拍一张照片,就象每天送外卖路上经过的那家照相馆橱窗里悬挂的那样,将永恩的笑容永远地固定在他身边。可这一切,都需要钱。
他来“金玉满堂”已经大半年的光景了,还没有领过薪水,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权利。周全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个义务,已经救了他的性命,还让他白吃白住,该买的都由永恩一手包办了,也不缺什么的,他只不过在菜馆里打个杂,这样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况且他的脑筋又不甚灵光,给了他钱放在身上也是个麻烦。永恩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的考虑与周全有点相似,来福的一切都安排地妥妥当当,真是没有他自己需要用钱的地方了。
但来福却在安逸的生活中因为自己喜爱女孩而萌发了对金钱的欲望,却又不得其法,幸而有马宽这个好心人的提醒:“在‘金玉满堂’工作的人都有薪水,为什么单单落下他一个人呢?”来福立刻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他和其他的人是一样的,为什么却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所以在受了马宽的挑拨之后,便急冲冲地去找周全理论。
周全被来福急赤白脸的样子吓了一跳,短时间内竟没找到有力的理由来反驳,只觉得自己真是有些冤枉,后来才想起问来福要钱做什么。
永恩恰巧在一旁,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便插话,她已经是白吃白住的闲人了,又把来福从街上捡回来,周全也没说什么。“金玉满堂”虽然是间菜馆,可经营上也有许多困难,她都看在眼里,却帮不了周全,只有着急内疚。但是换位想一下,来福的要求似乎也并不过分。她看周全有些下不来台,急忙找了个理由将来福拉开了。来福却还不死心,她不禁也有些担心:来福突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
周全经过深思熟虑,主要是从永恩的立场出发,在三天以后还是给来福发放了薪水。来福拿了钱,兴高采烈地去玉器店,结果老板却说那手链是成对出卖的,而来福的钱仅够买一只,所以交易失败了。
来福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正好碰上马宽,马宽很关心地询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来福抑制不住内心的失落,便向马宽倾吐了一翻。马宽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有一个办法可以立刻让他的钱变成双倍。来福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浅,便央求马宽帮忙解决。于是,马宽便将来福带到他常去的那间赌场。来福似乎对于赌博颇有天赋,一会儿的功夫竟赢了不少钱,看地马宽的眼都绿了,他每回进赌场总是灰头土脸地出去,谁成想来福这个傻小子的运气竟然这么好,赢够了钱立刻放手不赌了,执意要走,真是见鬼了。
两人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家玉器店,来福兴冲冲地跟店老板买了那对手链,马宽明知道这礼物要送给谁,却仍然忍不住要问。来福很神秘地告诉他:“我是要送给永恩的。你千万要替我保密呀。”马宽的肺都要给气炸了。
来福回到“金玉满堂”,也不进店里,径自饶到后巷,奔上二楼,将永恩跟他说过无数次的进门前要先敲门的礼貌抛诸脑后,一把推开房门,赫然看见永恩雪白的背部,她正在换衣服。
永恩吓了一跳,连忙用衣服遮挡住前胸,转过身来,但脖颈与臂膀还裸露在空气起,冷嗖嗖的,她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胆怯与羞涩无言地在房间里渐渐地蔓延开来。
来福仿佛是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永恩披着长长的又黑又亮的头发,晶莹的目光在镜片后闪烁,脸上泛起的红晕象波浪一样缓缓地一层层涌来。她望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心中只有娇羞与惶恐不安,可他走近了她的身边,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突然伸手抚着她的双肩,道:“你不穿衣服不冷吗?”她的肩膀在他的抚摸下抖地更厉害了,他放开手,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披上,低语道:“看你抖地这么厉害,大概是很冷。”说着,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喃喃道:“这样是不是温暖一些了?”
永恩靠在来福宽阔的胸膛里,仿佛那一日在人力车里的情形,她突然领悟到周全那翻话的真正含义。她从前的想法是错误的,来福虽然失去了记忆,脑筋有些问题,可他毕竟不是溥伟,他是个比她的年纪还要长的成年男子。
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福突然道:“永恩,为什么我的心跳地这么快?”
她猛地挣脱开他的怀抱,怔怔地望着他,出了神。她真害怕他接下来要说:“永恩,为什么你的心也跳地这么快?”
半晌,来福象想起什么似的,叫道:“永恩…”永恩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来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叫道:“永恩…”永恩方才缓过神来,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一会儿才道:“你背过身去。”
来福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很听话地照做了,只听地永恩在身后道:“我叫你转身,你才能转过来…”来福真的一动也没有动,只耐心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一会儿,只听永恩道:“好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来福转过身来,见永恩已经穿好了衣服,将他的衣服直直地递了过来,他一把接了过来,顺势拉住永恩的手,道:“永恩,来这儿坐下。”
永恩依言到书桌旁坐下,来福蹲下身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锦盒,慢慢地打开,是一对湖绿色玉石穿成的手链,接扣处却是一枚玉白色的玉石蝴蝶。永恩惊呼,正是她前些日子在玉器店看见的那一对手链,其实样子很普通,更谈不是上是什么名贵之物,永恩受吸引的仅仅是它在接扣处的那一枚飘然欲飞的蝴蝶吊坠,设计地很是别致,想不到来福竟记在心里。
来福看着永恩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喜悦光芒,便将手链拿出来,拖过永恩的手,替她戴上。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挂上了这对手链,更显地楚楚动人。
永恩方真正明白来福的良苦用心,他突然急需用钱,不过是为了给她买这手链。她感念他的一番心意,禁不住流下泪来。
来福吓了一跳,伸手在永恩脸上擦去泪滴,道:“你哭了,永恩,你为什么哭了?难道这链子你不喜欢吗?”永恩将来福的手拉下来,轻轻地握住,笑道:“我是高兴才哭的。来福,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象你这样待我…谢谢你…我很喜欢。”来福听了也很高兴,两个人就那么相互对视着,痴痴地傻笑着,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世界。
偏偏,马宽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切,妒火中烧。他刚刚被周全叫到房间里,原以为是为带来福到赌场里的事被发觉了,谁知周全是谈给他长工钱的事。大意是奖励他勤心竭力地工作,但碍于海叔叔的面子,也无法将他提升为大厨,并语重心长地安慰了他几句,要他再耐心等上几年,等海叔退休后,大厨的位置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他心里冷笑,想不到周全把他想象这么简单,以为他只是在争一个大厨的虚名,他要的可不是这些。他要的是整个“金玉满堂”,还有“金玉满堂”后面的大爿房屋。但他还是不露声色,欢天喜地地感谢周全对他的器重,并表示一定好好地干,并不计较大厨的位置。弄地周全眉舒目展,直以为这个年轻人不错。
回到房间里,马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总是闪现永恩与来福情意绵绵相互对视的情景,他真是不能理解,永恩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傻小子?女人心真是海底针,不可琢磨,到底她们在想什么呢?想想桂巧,尽管凶狠泼辣些,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他还就喜欢她那股泼辣劲,都分开快两年多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从前种种甜蜜的时光,真是值得回味呀。他不禁有些想入非非起来,倘若把“金玉满堂”弄到手,他也算有了产业,到那时桂巧也就不会嫌弃他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可究竟怎么弄到手,还真是一筹莫展。
他失眠了。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人们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象夏天里那么烦躁暴烈。到“金玉满堂”来就餐的人也渐渐多起来,点几个不贵的小菜,来一壶二锅头,三两个亲朋好友,在宽敞的店堂里不拘礼数地高谈阔论一番,夕阳里这样一种平常人家的平常情趣,虽然琐碎,却也平凡可爱。
永恩渐渐淡忘了从前大理生活中所受的委屈与磨难,这一切都得益于来福的陪伴与关怀。他天真无邪的态度使她抛开了矜持与高贵的虚假外衣的束缚,完全由心而发地自由生活,没有压力,不会害怕他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甚至会因为这轻视而与她分离,他们相互依靠,相互信任。她带着他送的手链,心里温暖如春,却并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他们的结局究竟会怎样。
在来福的坚持下,他们在一次送完外卖后经过一家照相馆时,进去拍了一张相片。摄影师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人,在他的眼里,这是一对不甚般配的情侣,那女孩的相貌有点奇怪,后来他听见来福说了几句话,才恍然大悟似的,那男的脑子有点问题。可这摄影师是个热心肠的人,每日照相时会见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所以能够宽容地看待一切非同寻常的事物,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这对奇怪的恋人。
永恩坐在满是向日葵的布景前面,有一点欢喜,又有一点心酸,从前艾雯也有一架照相机,经常在大理城里照来照去,她有幸沾溥伟的光,也照过一张,等照片洗出来,惟独她那一张曝光了,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艾雯故意的,所以她以后再也不曾照相,不想成为艾雯嘲笑与戏弄的对象。载淞却嫌她太小心眼了,没有容人之量,为此还责怪了她一顿。照相留给她的记忆是不甚愉快的,所以她并不知道印在平面上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
可来福却很兴奋,进了照相馆就左顾右盼,对馆内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甚至还凑到摄影师旁边,趁人不注意,猛地按下了快门,正巧永恩抬手将额前的一绺头发抿上去,她顿了顿脚,叫道:“来福,你又胡闹。”来福哈哈大笑。
摄影师很体谅地笑道:“不要紧,先试验,先试验。”说完,招呼来福到永恩的身边坐好,然后从镜头后开始调整,左看右看,镜头里的这对男女有些不对劲。他笑道:“你们不必紧张,要放松。哎,小伙子,你往小姐身边靠靠。”
来福听话地调整着姿势,往永恩身边挪了挪,永恩的头正好靠在来福的肩头,似乎是不错的姿态。可摄影师却还觉得有些不妥,他从照相机后伸出头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一拍脑袋,道:“小姐,麻烦你把眼镜摘掉,有些反光。”
永恩戴着这幅眼镜已经很习惯了,她本想自己来,没想到来福一把扳过她的肩膀,自告奋勇地道:“我来。”说着,就轻轻地从她耳边将眼镜摘了下来。他突然象见着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愣住了,半晌才道:“永恩,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不过,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他醒来时的那一瞬间,她刚巧摘下眼镜来擦拭,可他却忘记了。
摄影师没有理会,他又调整了一下焦距,看两人都侧着身子傻呵呵地对视着,高声道:“来,都坐好,都看我的手这边。”
镜头里的两个人听到召唤,方才转过身来,摄影师突然从照相机后面的红布里钻出来,惊讶地望着摘掉眼镜的女孩,半晌才又钻入红布里,嘴里嘟哝着:“真是怪事,怎么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继而他抬高了嗓门:“来,都看我的手这边,好,我要照了,一、二、三…好!”
“啪”的一声,闪光灯随之一亮,镜头里的人变成了定格。
那女孩竟然如此美丽,肌肤如同雪瓷般细润光滑,两颊因为羞涩而泛起的红晕,仿佛胭脂洗过的玉色海棠,娇艳无双,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浸在水中的黑宝石一般光华璀灿。她轻抚着发梢,依偎在那青年身边,却只是温柔地微笑着。
摄影师突然有些担心,照片洗出来是黑白的,失去了光彩的颜色,不能将她的美丽尽显,真是有些遗憾。
两人从照相馆里出来,街上非常热闹,人们都自觉地站在街道两旁,中间有一行迎亲的队伍经过。一个年轻的男人身穿紫色的长袍马褂,头戴紫色的锦帽,帽上插着大红的宫花,坐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向前行进着。紧随其后的是一乘六人抬的大红龙凤花轿,一个年约四十的浓妆艳抹的喜娘在一旁扶轿,轿后有人抬着二十几口红木大箱,里面装的都是新娘的嫁妆。队伍的前面及两侧的鼓乐手也格外卖力,尤其是锁钠,声音高亢嘹亮,伴随着锣鼓喧天,在雄壮豪迈中更显出喜悦欢快的韵味。大红的纸屑满天飞舞,这一场婚礼的前奏甚是热闹、壮观。
来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拉着永恩就往前挤。永恩受不了热闹,叫道:“来福,人太多了,不要往前去了。”来福哪里听地进去,人们都欢天喜地向前涌着,尽管知道看不见新娘的真面容,却也互不相让,他在不自觉间松开了握住永恩的手,就这样随着人流涌向了另一端。
永恩突然起了异样的心理,倘若没有意外发生,她应该在去年的生日之后就结婚了。如果那样,她的婚礼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来到北京以后,她尽量不再主动地想从前的生活,可那些生活的点点滴滴却是在血液里流淌的,她根本回避不了,往往在不自觉间就闪现出来,当然也包括那个傲慢无理的未婚夫。她有的时候想想真是觉得庆幸,没有和这个人结婚,财富与家庭背景,反而加重了这个人的高不可攀,她虽然也出身豪门望族,却是从小被忽视的,在自卑的心境下长大,对于和父亲一样的男人总是怀着不可靠近的感觉,其峻恰恰就是这种人,她宁愿自己的那一个,只是个普通人。
这样想着,她不禁握紧了手,却是温软细滑的感觉,不是来福,是个年轻的女孩。她连忙松开手,四下张望,却不见了来福的踪影,她高声叫道:“来福…”然而却淹没在锣鼓喧天中,一种强烈的不安与后怕席卷了她的心,来福丢了,她把来福给弄丢了。一眼望去,全是涌动的陌生人,欢天喜地的笑脸,仿佛都成了虚幻的影像,她的脑袋里“轰轰”乱响,伸出手去,想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开,可人那么多,她根本推不开,连嗓子也喊哑了。
过了一会儿,迎亲的队伍走了过去,围观的人也渐渐地散去,来福顺手拉起一个人的手,笑道:“永恩,真有趣。”却被那人一把推开,啐道:“神经病。”他回身一看,是一个涂着厚厚脂粉的中年妇人。来福一惊,连忙给那妇人道歉。那妇人见是个面貌清俊的青年人,便拿起手绢向脸上掩去,一副娇羞的神情,继而又将手绢撩向来福,嗔道:“哟,你想占我便宜不成。”来福被一股浓烈的花露水味道熏地倒退了几步,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跑开了,只听得那妇人在身后道:“真是傻小子。”他不禁有些疑问:“她是如何知道的?”
跑了一会儿,他才想到永恩不见了,连忙停下来四下眺望,寻找她的身影,但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并没有永恩。他心急如焚地叫着永恩的名字,不由自主地跟随人流最多的方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人越来越稀少,街道也越来越窄,他突然意识到迷路了,而且这样也找不到永恩,他把永恩给丢了。
他越来越沮丧,顺势在街边的一处石阶上坐下,双手托腮,冥思苦想,却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连太阳都快下山了,桔红的颜色染满了天边,太阳就在对面灰墙上挂着,好象永恩给他煎的鸡蛋黄。“永恩…永恩…你到底去了哪里?”他快要急疯了,失去了永恩,他可要怎么办?
后来,他想着还是应当回“金玉满堂”去,便站起身来,也许坐的时间太久了,两腿有些麻木,甩了甩腿,突然想起出门时是骑脚踏车载永恩出来的,现在永恩丢了,连脚踏车也丢了吗?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就不该来照相。咦,照相?他灵机一动,觉得应当去照相馆找一找,说不定永恩和脚踏车都落在那里了。混沌了这半日,终于找到了突破点,虽然未必正确,可他已经认为自己愈发地聪明了,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偶尔有三两行人经过,却都不是来福。永恩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只看着天色由青变灰,由从灰色慢慢地的转成霞红色。
一个拿着大扫帚的中年男子很卖力地扫着地上的纸屑,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嫌迎亲的这家人太过铺张,无谓地给他增添了麻烦,而他不会因为多付出的劳动而得到更多的报酬。眼见着地上的纸屑被扫成一个个的小土坡型,他的抱怨之词也越来越多。突然,有一个不识趣的人拉住他,没头没脑地跟他打听“有没有看见永恩?有没有看见向阳照相馆”,真是个疯子。他翻起了白眼,一扫帚甩了出去,叫道:“去去,我哪儿知道谁是永恩,照相馆倒有一个,不就在那儿嘛。去去,别挡着我扫地。”
永恩干涩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有几滴泪水滑下了面颊,在嘴角停留了片刻,有点咸咸的感觉。她抬起手,狠狠地将泪水擦去,只那么定定地注视着向她飞奔而来的青年。
来福一路打听着回到向阳照相馆,其间也遇到象扫地大叔这样人的白眼,人家都无法告诉他“永恩在哪儿”,只能大体告诉他“向阳照相馆在哪儿”。他找了回来,脚踏车还老老实实地呆在照相馆门前的电线杆旁,永恩正静静坐在脚踏车旁的石阶上。他欣喜若狂,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俯身抓着永恩的手,笑道:“永恩。”可永恩的手竟然冰凉,身体在犹在抖个不停。他眨眨眼,又叫道:“永恩。”
永恩猛地推开来福的手,站起身走了出去,或许由于脚麻了或许由于速度太快了,趔趄着差一点儿摔倒。来福急忙上前扶住她,她依旧推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来福不解,一把拽住永恩的胳膊,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急道:“永恩,你怎么了?”永恩望着来福,一字一顿,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在生气吗?”
来福有些奇怪,道:“永恩,你为什么会生气?我找不到你的时候,心里甭提多着急了,如今找到了,心里只有高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生气。”
永恩气结,道:“来福,难道你都无所谓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不,应该说是如此小气,他们只不过是被人群冲散了而已,并不是他的错。可是,他…他毕竟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呀。这次失散还有机会重逢,倘若还有下一次,他还能循着原来的路线找寻到她吗?她失去了他的踪影,惊恐万分,又不敢四处去找,只得老实地呆在原地,盼他还记得照相馆的位置。她不知自己在这里枯坐了多长时间,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掏空了,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冷落时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切肤之痛。难道,他对于她而言,竟然有那么重要?如今,他就在她的面前,一派天真无邪地低头望着她,这满腔的委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怎么说?他又如何能懂?她只能也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复又如柱而下。
来福见永恩哭了,吓地有些不知所措,她真的生气了,这可是十分严重的事。他急忙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嘴里跟着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永恩,你不要哭了,是我做错了。”
永恩往后退了退,避开来福的好意,在泪眼婆娑中道:“来福,我们若就这样失散了,你可怎么办呢?你可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来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道:“应该能找到吧。”说完,完着永恩怀疑的表情,突然一拍脑袋,“呵呵”地笑起来。
永恩吓了一跳,止住了泪水,轻轻地摇晃着来福的胳膊,疑道:“有那么好笑吗?”
来福笑道:“我真笨,一路上还在问人家永恩在哪儿,照相馆在哪儿,永恩肯定是在家里嘛,脚踏车才在照相馆那里嘛。”
永恩有些啼笑皆非,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来福突然道:“永恩,我是个麻烦吧?”也未等永恩回答,又继续道:“梁子总说我是个大麻烦。永恩,我想努力把事情做好,让你不用担心,可我还是要让你担心。永恩,你会不会嫌弃我,嫌我是个麻烦,不再喜欢我了。”说完,他变地有些沮丧,微微地撅起了嘴,象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永恩见状,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我是不会嫌你烦你的。”
来福依旧扁着嘴道:“可是…可是我都不能保护你。梁子说男人是应当保护女人的。永恩,我想要保护你。”
永恩心念一动,慢慢地握住了来福的手,道:“来福,你不是我的麻烦,你是我的依靠。以前我不清楚,可现在我明白了。刚才与你分开,我很害怕,可现在你回来了,我觉得很安心,很温暖。”
可来福却并不罢休,反手握住永恩的,道:“那你还没有说喜欢不喜欢我呢。”
永恩有些羞赧,红晕渐渐显现在如瓷般的脸颊上,目光也变地有些迷离。她心中柔情荡漾,低头沉吟了片刻,方又抬起头来,温柔地注视着来福,轻声道:“来福,我喜欢你,你待我这样的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语气却是异样坚定。
来福惊喜若狂,松开永恩的手,原地转了几圈,笑道:“永恩喜欢我,永恩说她喜欢我。”永恩只是微笑着温柔地望着他,他突然停下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永恩,不如我们也结婚吧,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来福仍旧骑脚踏车载永恩回去,她坐在后面,轻轻地托住他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微闭着双眼,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渐渐地睡着了。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突然间,只听得来福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永恩,不如我们也结婚吧,那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她猛地睁开双眼,是梦是真?然而只有来福恩爽朗的笑声在风中穿过。
两人回到“金玉满堂”时,天色已经晚了,永恩想要直接回房去,却被来福一把拽住,央求道:“今天就在店里吃饭吧,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永恩尊重周全的意见,一般都在后面住的地方单独吃饭,这会儿觉得来福说地有理,也不再计较,就随他走进店堂。
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生意格外红火。王梁端着一锅汽锅鸡向角落处拼起的一桌席面送去,半路上见到来福,立刻翻起了白眼,嗔道:“你这趟外卖送地好,从中午送到了晚上,又到哪里疯去了。”说着人也到了桌跟前。
这一桌是六个年轻人,衣着体面,看样子都是有身份的人。其中坐在东面的一个圆脸青年道:“其峻,你不要总搭拉着脸嘛,难为亚威找到这么个地道的云南菜馆,这一餐可是特地为你安排的呀。”
那个被唤作亚威的青年道:“是呀,听我表妹说起这家菜馆云南菜有特色,我立刻就想到了你,还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我容易吗?你多少也得给点面子呀,别闷闷不乐的呀。”
那个圆脸青年道:“其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打去年从云南回来就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原以为出国工作了一段时间,能有所改变,可回国休假这段时间看你的精神还是不济,为什么?朋友们都在替你担心呢。”
在亚威身边的一个青年道:“我猜大概是因为宜岚的缘故吧?智琨,你应该最清楚,就别掖着了,说出来,大家也可以参谋参谋嘛。”
另一个叫智琨的青年面露难色,道:“宜岚虽说是我的表妹,也不过是客情,我能知道什么。无非是…”众人听他话里有话,纷纷逼问道:“无非什么?”智琨笑道:“无非是从我妹妹智琳那里听到些只字片语。我不知道这消息的可靠性,又怕说出来惹地其峻伤心,所以…听智琳说,宜岚去年回上海度假,认识了一个富家子弟,被那人疯狂地追求,据说那人还跟着宜岚追到北京来。其峻,你再不加把劲,只怕要把宜岚拱手让给别人了。”
亚威冷笑道:“既然闹地那么热闹,为什么这半年来没有动静了呢?宜岚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人物呀,也就是其峻能衬地起她,我们这些人,她哪儿还瞧地上眼呀。”言辞里颇有些愤愤不平之意,似乎是从前被宜岚拒绝过,留下了一点不愉快的回忆。
智琨笑道:“不过我前些天看见她,还是有些郁郁寡欢的,似乎受地打击很大,还没有恢复。其峻,都是你,本来我以为你们两个肯定能成功,没想到你从云南回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对宜岚的也态度越来越冷淡,她那个脾气你还不清楚,这层窗户纸非得你去捅破。”
他们正说地热闹,叫其峻的年轻人却一言未发,只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着自己跟前的一碗蘑菇人参炖乌鸡,出着神。
这时候,张胜端着一碗冬瓜炖火腿从厨房出来,与回转的王梁走了个对面,王梁一指来福,道:“让他端。”张胜也不推辞,将海碗向来福手里一放,将嘴一努,示意来福送到那些年轻人的桌上去。来福也不介意,笑着接过海碗给那一桌年轻人送了过去。正巧那个圆脸的年轻人起身去拿放在桌对面的一盒牙签,与来福所端的海碗撞个正着,来福松了手,海碗跌落在地上,冬瓜汤汁溅到了那人的身上。
店堂里被这突发的事件立刻安静下来,来福急忙上前跟那人道歉,谁知那人并不领情,叫道:“老兄,这可是我今天才穿上身的衣服。”的确,那一身西服质地考究,做工细致,一看就是上等货。
永恩正在柜台前与周全说话,看见这边的情形,急忙赶过来,也连声向那人道歉。可那人并不罢休,依旧在絮叨个不停:“你知道这衣服有多贵吗?你们赔地起吗?”
来福为了要表示自己的歉意,顺手从旁边的扶栏上取下一块油汁麻花的抹布,手忙脚乱地上前想替那人擦拭。没等抹布近身,那人就向被蚂蝗蛰着似的,“嗖”地后退了几步,叫道:“拿开你的脏布,哎哟,我的衣服呀…”
永恩见他对来福那一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也提高了声音,道:“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人家已经跟你道歉了,你还要怎样?”她除了在云南跟自己从前的未婚夫发生过一次争执,还没有跟陌生人如此闹过呢。
那人没想到一个戴着阔边黑眶眼睛的小姑娘如此凶悍,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年轻人一直在看热闹,这会儿看事态有扩大的趋势,纷纷上前拉住他,笑道:“算了,老杜,不就是一件衣服嘛。”
永恩也是得理不饶人,上前一步,道:“你把衣服脱下来,我们赔不起,给你洗干净总可以吧?”
那人被永恩的气势压地有些愤怒,摆脱开朋友们的阻拦,也上前一步,却被来福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永恩在来福身后露出头来,略带挑衅的意味,道:“怎么着,你还要动粗不成?”
店堂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在平静无聊的就餐过程中突然加入这样一段插曲,倒也有趣,也算是一种调剂,众人瞪大了眼睛,期待着事态进一步向恶化发展。
其实,永恩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作出这种异于常规的举动,她勇敢地和那人对视着,就在那嘈杂的环境中,有一个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永恩…”她在兴奋的顶端怔住了,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声音的主人拨开阻挡的人,包括来福,来得了她的面前,认真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间泪流满面,颤声道:“永恩,是你吗?”说着,竟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满堂皆惊,立时变地鸦雀无声。
不错,这正是永恩的未婚夫,沈其峻。


其峻自小在父亲严格地教诲下,一直过着严肃认真的生活。他未从想到预先计划好的生活会被打乱,只因为他在无意间松开了手,一个女孩子死了,还是他的未婚妻。强烈的内疚噬咬着他的心,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进行与心上人宜岚的感情,在不自觉间渐渐地疏远了她。宜岚是个骄傲的女孩,本来两人就没有任何承诺,只不过是相互有好感而已,难不成还要他负上什么责任?她的赌气只有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偶尔见了面,也只有尴尬和无奈。
幸而,他不久就被派出国去工作,沉重而繁琐的工作渐渐地舒缓了他强加于自身的包袱,极度的悔恨渐渐地加重了他对自己未婚妻的感情。在塞纳河畔的咖啡馆里,在凯旋门前的广场上,在香榭里舍的大街上,美丽的异国风光里,他却常常会想起她在故乡金黄色的油菜田里悄然站立的情形,她在大理的街头和他吵架时勇敢又带点娇憨的情形,她在王府庭院的走廊里望着他略带愠怒欲泣非泣的情形,她来督军府跟他论理时虽然委屈又有些暴烈的情形,他一遍遍地细细回味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是那么美,那么动人心魄。算起来,她与他只见过四此面,却已经是一生了。他在回忆里温柔地微笑,心中却是痛悔万分。
一个月前,他因公回到北京,顺便休假,朋友们都觉得他变了个人似的,深沉了许多,甚至有些郁郁寡欢。大家还以为是宜岚的缘故, 早有好事的人告诉他,在这一年里,宜岚曾经在上海邂逅了一个豪门第二代,并遭遇了这个纨绔子弟的狂热追求,据说此事一度在上海闹地沸沸扬扬。等到宜岚有些动心的时候,那男子突然偃旗息鼓,不知所踪了,宜岚在短短的时间里竟然遭受了两次打击。
他在一次朋友聚会上遇见了宜岚,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对他的态度也很冷淡。他当时就觉得她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都是他的错,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吧,等他的伤口完全愈合了,才能有能力去抚慰别人。
今天,朋友们为了替他排解烦忧,特意带他到这间云南小馆来吃饭,他不觉得好,也不觉不好,总之情绪不高。菜馆里的人很多,人声嘈杂,弄地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可朋友们却很高兴,依旧不受环境影响地高谈阔论着。天色渐渐有些晚了,他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这餐饭估计再有半个钟头就该结束了。
今天的蘑菇人参乌鸡汤的味道很纯正,他又喝了一口,差一点被呛着,从门口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梳着两跟长长的辨子,身穿鹅黄色的齐膝长衫,下面是鹅黄色窄脚裤子,周身用黑色的丝线滚着,脚下是一黑色的平跟皮鞋,衬着雪白的丝袜,打扮地很素净,窈窕的身影,却有一种飘逸出尘之态。只是,她在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色的阔边眼镜,显地有些不甚协调。可…可…尽管她戴着眼镜,她的面容…却是他在过去的日子里辗转在心里几千几万遍的影像,是她吗?她不是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吗?
就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迅速地流动,一颗心开始不规律地跳动,曾几何时,他早已经不知道激动和紧张是什么滋味了,一年以来,他的心几乎已经枯萎了。他看着她走到柜台前,和柜台里的老人说着什么。后来,他的朋友杜鹏和上菜的伙计发生了争执,她走了过来,给杜鹏赔礼道歉,又因为杜鹏的无礼取闹,发生了争吵。她的一举一动与在大理街头的情形一般无二。天可怜见,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对她的渴望与思念,就那么走上去,在众目睽睽下拥住了她:“永恩,是你吗?”
永恩当然并不知道这一切,她缓缓地推开了他,怔怔地望着,皱起了眉头,脸上显现出惊诧的神色,惊讶能与其峻在北京相逢,诧异相逢时他采取的如此亲密的招呼方式。可他也微皱着眉头,却是满脸的泪痕,他哭了,他为什么哭呢?那么高高在上骄傲无礼的男人,竟然在大庭光众下哭了,是为了她而哭吗?
其峻看着永恩惊诧的表情,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笑道:“永恩,是你吗?”
永恩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否认的问题,很自然地道:“自然是我。”
只见他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立刻呈现出喜悦的光彩。此刻有千言完语要向她说,可应当从哪里说起,又如何说呢?他倒有些踌躇起来。半晌,才道:“永恩,我们能谈谈吗?”
他们有什么好谈的呢?可她看他仿佛有些恳求的眼神,便道:“好吧,不如我们去外面谈吧。”
于是她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紧随其后,就在两人走到门口时,只听地来福大叫:“永恩…”声音里分明包含着不满和生气的意思。她转过身来,越过他,直向后面望去,他也转过身来,在那么多人的,在大家仍旧目瞪口呆的神情里,立刻分辨出那声音的来源,就是那个打翻菜盘的伙计,仪表堂堂地立在那里,只听地永恩道:“我去去就回。”他又回过身去,正看到她的微微一笑,灿若桃花,再看那伙计的脸色立刻转缓了,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两人在街对面的茶室挑了一个临街的角落坐下,“玲珑画斋”关门后,就被人重新装潢开了一间咖啡馆,但生意并不好,这里的人似乎对这些洋玩意儿不甚感冒,后来又改成了茶室,但仍不见起色。这会儿茶室里有些冷清,布置地也算清雅,随处摆放着时令的花卉,留声机上放着舒缓的乐曲。
永恩品了一口香茗,闻着幽幽的花香,想起了倩芸,突然有些黯然,刚刚分别时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倩芸进了一间叫“圣玛丽”的女子学校,姨母姨丈待她不错,学校也很好,上海更是好,繁华似锦,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北京带来的伤痛,很快地溶入到时髦的生活里。后来她的信越来越少了,大约是结识了新的朋友,将故乡忘记了,将故乡的人也忘记了。
其峻一直沉默不语,仿佛藏着很重的心思,他望着永恩,突然道:“想不到会在北京遇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他怎么能说出口呢?难道告诉她,他曾经以为她已经死了而痛悔万分吗?
永恩微微一笑,道:“我们有什么好谈的呢?”
语气里似乎对他还有所埋怨。他期望着她能有些怨他,至少表示她在感情上还是对他有所牵挂的。可是,永恩却道:“其实说实话,我们根本是陌生人嘛。”他的心抽搐了一下,陌生人?他强笑道:“想不到你来了北京,为什么没有回大理去呢?”
永恩淡淡地一笑,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已经和那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何必再回去呢。”
其峻有些诧异,他还清楚地记得和父亲去大理送葬时,载淞暴跳如雷的可怕情形,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却在那一瞬间变地象发疯的狮子一样,竟然连戎马半生的父亲也觉得胆寒。难道是因为他,才导致他们父女失和,使她归不得家乡吗?想到这儿,他不免更加内疚了,便道:“是因为…我吗?”
永恩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个人真是够道貌岸然的,明明是他到大理来跟她解除了婚约,之后才发生一件又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荒唐事,他却还在这儿装腔作势。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淡淡地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其峻看永恩的态度似乎是对那个家庭怀着极大的不忿,不禁蹙起了眉头,她从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很遥远,他对她,其实并不了解,也许真的就是陌生人,除了那个徒有虚名的婚约。
永恩低头喝了一口茶,味道有点苦涩,是她喜欢的。
其峻也喝了一口,却觉得这茶沏地太酽了。他看她所穿的衣服做工虽然精致,但质地却很一般,与他以前见她所穿的衣料材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问道:“那你现在的生活还好吗?”
她听出他了的弦外之音,笑道:“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是住在我的一位长辈家里,喏,就是你刚刚吃饭的那家‘金玉满堂’。”
他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以她的身份竟然可以在茶楼酒肆的嘈杂环境里生活,究到底,还是他迫她走入这种生活的。
半晌,其峻道:“你…为什么不回大理去呢?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使你和令亲之间产生了误会?”
永恩“噢”了一声,其实她应该把一切都赖在他身上的,就象她当日失去理智跑到昆明去跟他理论一样,可现在,发生了别的事,她结识了别的人,从前因为他而发生的事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于是她笑道:“我刚刚不是说过嘛,是我自己的问题,这决不是推脱之词,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况且,这…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一句“与你无关”非但没有解除其峻的心理重担,反倒令他更紧张了。他倒是希望是与他有关的,希望她将这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他身上,他现在改变了想法,愿意承担与她有关的一切责任的时候,而她却说,“与你无关”了。
永恩望着其峻突然间有些落寞的神情,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过直接,解释道:“现在我可以自由地呼吸,畅快地生活,再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了。”她说完竟忍不住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她似乎是已经忘记了,但原来还是这样愤愤不平,骨肉亲情究竟是什么呀?
其峻无法理解印象里应该是饱受宠溺的王府千金小姐,难道都是在别人的脸色里挣扎求存吗?她那么美丽,又出身候门世家,应当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精心照料的,难道他从前的想象都错了吗?他微蹙着眉头,温言道:“那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呢?”
永恩望着其峻关切的神情,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借题发挥未免有些失礼,微微一笑道:“其实,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在无意中说出的话,却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苦笑道:“我…我无须知道吗?永恩,我本来以为,至少,我应该是不同的。”
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突然有些觉悟,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暧昧的气氛,只得端起了茶碗,深深地喝了一口,却无端地被呛着了,手竟然有一点抖,茶洒了出来,溅在她的衣服上,鹅黄的底色上印出来一点点赫色的污渍,好象下过雨后留在窗上的泥点子。他见状,连忙掏出手帕来起身待要帮她擦拭,等手到了,却发现那是他不能碰的地方,只得将手帕递到她手里。
她的脸在他的手差一点儿触到胸前的时候变地通红,为了掩饰尴尬,只得接过手帕,简单地擦了擦,笑道:“瞧,我总是这么冒失。”
他在座位上坐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这时,茶室里播放了一首新的乐章,有一点点的哀伤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听起来充满了恋人在分手时伤心绝望却又难舍难分的感觉。不免也令他的心变地有些低落和伤感。她的态度与在昆明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没有激动,没有埋怨,是那么轻松自然,象她说的,是对一个陌生人而已,没有一点感情上的牵绊,倒让他的一腔热情变地有些虚张声势。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端起茶碗来轻轻抿了一口,抬眼望向她,她却已经将目光移向了街对面。“金玉满堂”依旧灯火通明,有一个青年在门口的一处台阶上呆呆地坐着,向这边张望着。刚刚,他已经将他们互相注视的眼神尽收心底,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
永恩站起身来,笑道:“谢谢你的茶,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还有人在等着我呢。”他也机械地站起身来,目送她走到茶室门口,很想留住她,便叫道:“永恩…”
她回过头来,昏黄的灯光下,他独自伫立的身影,在冷淡的音乐中愈发显得孤寂。她心里一动,恍惚觉得他与印象里傲慢的那个人有点不同,可她来不及细想,也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街对面,正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去呢。

永恩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却不曾想到因为其峻那日对她亲密到奇怪的举动给“金玉满堂”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张胜与王梁对这举动背后隐藏的故事甚感兴趣,看其峻的衣着华贵气势不凡,应该是个非比寻常的上等人,永恩虽说是老板的侄女,却是从乡下出来的,为何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联系在一起呢?他们把这种疑问与马宽讨论着,更打翻了马宽心里的五味瓶,他是越来越猜不透永恩了。原本就奇怪她竟然傻呼呼地对一个同样傻呼呼的小子有意,想不到她还和一个看似有身份的男人有瓜葛,听张胜王梁二人的意思,似乎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还很深,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放着高枝不攀,反倒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傻小子留恋不舍?他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在适当的时候将这种疑虑添油加醋地叙述给来福听。
自从那一幕之后,来福就有些垂头丧气,在马宽的推波助澜下,更是惶惶不安,永恩要被别人抢走了,他该如何是好?可马宽却不留情面地进一步打击了他,人家不但长地好,又有钱又有地位,他脱了鞋也赶不上的。永恩究竟会选谁,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他虽然听不太懂马宽的话,却也清楚后果非常严重。
只有周全是以沉默来对待这一切,永恩想要跟他解释,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值得说的,也就罢了。其实周全是等着她先开口,然而她竟什么都没说,他的忧虑更加沉重了。
一个星期以后,永恩与来福送完外卖回来,见“金玉满堂”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来福很好奇,走上去东摸西摸,永恩在后面高声阻止,他也不听。这些日子,他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仿佛一个进入青春期后突然变地有些叛逆的孩子,她也象很多家长一样,拿他没有办法。
车门突然打开了,其峻从车上下来,冷眼看着象个孩子一样顽皮的来福,又将目光转向象个保姆一样的永恩,真是无法确定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样一个男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来福想不到车里还有人,而且还是他不喜欢见到的人,一时之间又反应不出该做何种态度,愣愣地僵在那里。
其峻望着有些呆气的来福,皱起了眉头,道:“永恩,我们能谈谈吗?”
永恩想不到其峻会再次出现,看他的面色凝重,猜想大概是发生了重要的事,便将手里的食盒递给来福,道:“你先进去吧。”来福一下子反应过来,永恩要和这个男人出去,他立刻严肃地道:“不要!你要去哪里?”永恩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可来福却很不高兴,道:“不行,你不能去。”说着,竟然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其峻。永恩正为这些日子来他的反叛有些恼火,便沉下脸色,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来福受了训斥,有些委屈地扁起了嘴,却依旧很强硬,道:“不行,你哪里也不能去。明明说好要给我包馄饨吃,你出去了,我怎么办?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你不能出去,我要吃饭。”
永恩气结,只得上前拖过来福的手,将食盒硬塞到他手里,笑道:“不如这样,你先进去,让海叔给你下碗面吃,等我回来给你买糖炒栗子吃,好不好?来福,你再继续这样,可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我可要生气了。”
来福听到永恩“生气”的恫吓,立刻在气势上败下阵来,他很不情愿地接过食盒,道:“你可要说话算数。”说完很不友好地瞪了其峻一眼,方嘟哝着进店里去了。
永恩目送着来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身来,正迎着其峻若有所思的目光,是疑问,是忧虑,还是不忿,难以分辨。她想着刚刚的一幕,有些发窘,脸色渐渐地红了。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道:“上车吧。”她对他的去而复返,尚存着一丝疑虑,可禁不住他眼眼底深处失落的诱惑,还是在他打开车门后,上了车。
其峻带永恩来到一间法国餐厅,时间还早,吃饭的人不多,他们选了一张靠近柱壁的桌子,一个金发碧眼的侍应很殷勤地替永恩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又将餐牌递到她手里,很有礼貌地请她点菜。
永恩听不懂那侍应的话,但她以前在大理的时候,家里曾经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都是载淞邀来的,其中就有几个从外国到中国传教的教士,所以她对西洋人并不为奇,也多多少少对西洋礼节有些了解,但在这么高级的西餐厅吃饭还是第一次,难免有些紧张。
其峻看出永恩的不自在,很体贴地询问她想吃什么?永恩放下餐牌,摇摇头,道:“我们是要在这里吃饭吗?”她原本以为他只是有话要说。他笑笑,道:“我等了你那么长时间,肚子早就饿了。”不光只有那个人会饿,他等了她整整两个小时,似乎是满腹委屈。永恩却不知道他正在跟来福生气,只得笑笑,不置可否。他轻声跟那侍应说了几句,那侍应收起了餐牌,微微施礼,转身离开了。
永恩觉得只有两个人的气氛有些干涩,便拿起桌上水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放下,一会儿又拿起来喝一口,再放下。
其峻突然道:“我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永恩“嗯”了一声,未及回答,其峻微笑道:“只不过是顿便饭,你不必介意。”永恩慢慢地把玩着水杯,心里有些不满,他们是闲暇时吃顿饭的关系吗?这个人的忘性可真大,这么快就忘记了在云南发生的事,她不计较他的无礼就罢了,难道他都不知道什么是礼貌吗?这样想着,又不便表现出来,便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一旁。
餐厅里布置地非常简洁,只在墙壁上挂着几幅西洋油画,但整体的色彩运用地很好,栗铜色的壁纸上麦浪起伏,紫红配米色印花的细毛地毯,墨绿色的桌布直曳到地,桌上的水晶花瓶里一朵白色玫瑰娇艳欲滴,室内的灯光迷蒙在一层黄黄的轻雾中,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只有在顶处吊着一盏太阳大灯,将注意力都投映在餐厅中央乐池内的一架三角钢琴上,钢琴在“叮叮咚咚”地响着,一个年轻的乐师很专注地弹着一首《盛夏的最后一多玫瑰》,琴面上方摆放着一大捧艳丽的红玫瑰,仿佛还停留在盛夏里炎热里。
永恩将目光移回来,与其峻撞了正着,他微微一笑,她有些迷惑,道:“你笑什么?”他无法直接说出自从见到她,总是禁不住地从心里笑出来,只得道:“你为什么戴上眼镜了,是近视吗?”
她曾经被很多人取笑过,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难为情,只是习惯性地将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道:“不,我这是平光镜,是全伯…噢,就是照顾我的那位长辈,他非要我戴的。是不是显得很有学问呢?”
他当然无法体会这个全伯的良苦用心,只是顺着她的意思,道:“那个…你现在是进学堂念书了吗?”她摇了摇头,他待要追问下去,却有侍应端菜上来,他便笑道:“我给你点了一道法式焗牛排,是这间餐厅顶有名的招牌菜,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另有一个侍应拿了一瓶红酒过来,请其峻看了看,又说了些什么,方才打开,给两人面前的硕大的高脚杯里浅浅地倒了一点,将红酒放在桌上的一个竹篮里,点头示意后,悄然退下了。
其峻拿起酒杯,轻轻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举向永恩。永恩面露难色,道:“这个…我可不行。”其峻笑道:“只一点点,不会醉人的,况且红酒配牛排,是最正宗的吃法。来,你不妨一试。”
永恩也不便继续推辞,只得端起酒杯来,举向其峻,两只酒杯轻轻地碰了碰,然后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又酸又涩,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可看其峻怡然字得的样子,又不好出言批评,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放下酒杯,开始拿起刀叉来吃盘里的牛排。
想不到牛排也是用红酒淹渍过的,另外加了大量的黑胡椒粉,更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可碍于其峻的面子,只得又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咽了下去。好在牛排的份量不大,她三下五除二迅速地咀嚼,迅速地吞咽,看地其峻目瞪口呆,慢慢地又露出微笑,她的吃相可真是可爱。
永恩抬起头来,发觉其峻正在盯着她看,不知为何脸色渐渐有些发红,幸而灯光昏暗,也不至于被他瞧出来。可他还在盯着,还在微笑,她只得略带嘲讽道:“我的脸上有饭吗?”
其峻笑着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左嘴角,道:“这里,有点…”永恩恍然大悟,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太难看了,肯定是有牛肉的汤汁遗落在嘴外边,她急忙拿起餐布在右嘴角旁擦拭,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其峻和她的位置是相反的。
其峻看永恩忙了半天,都没有任何进展,便伸手过去将餐布从她的手里夺下来,轻轻地替她擦拭着。他的动作很轻,可她还是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除了来福,她还不曾被其他的年轻男子如此亲呢地对待过,何况这个人还是曾经与她有过婚约牵连的人,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心里的疑惑加重了,但想起从前的纷争,又不敢十分地确定。
这一餐饭终于吃完了,有侍应来将桌子收拾干净,又端上咖啡来。永恩拿起杯子就要喝,却被其峻制止了,他笑道:“你不嫌苦吗?”说着,给她在杯里放入了牛奶和方糖,轻轻地搅拌了一会儿,又道:“这会儿再试试吧。”
永恩心里觉得外国人的饮食太过奇怪,可碍于其峻的一翻好意,又不便拒绝,只得喝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响,香甜醇厚之中略带一丝苦涩的味道,她不由得又喝了一口,慢慢地对这种饮品产生了好感。正在这时,其峻道:“喝完了咖啡,我们做什么好呢?永恩,你喜欢看电影吗?不如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永恩和来福去看几次卓别林主演的电影,很是滑稽可笑。来福回家后又反反复复给她表演其中的精彩场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其峻要请她吃饭喝咖啡,还要请她看电影呢?她迟疑道:“那个…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
其峻沉吟了片刻,道:“永恩,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是在和你约会呀。”
永恩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那个疑惑的答案了,她定定地望着他,他抛弃了与她的婚约,改变了她的生活,却在两年后来跟她“约会”,他究竟想干什么?觉得她是个玩偶吗?可以任由他拨来弄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转冷了脸色,道:“约会?我没听错吧?本来我们应该没什么好说的,都已经解除婚约了。虽说是在异乡,能遇见从前认识的,也算一种缘分,可是…沈先生,难道你不清楚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吗?你竟然说这样奇怪的话。况且,我只不过以为你是真的有重要的事和我说,所以我才跟你出来,可想不到你把这种情况下的见面说成‘约会’,真是太让我吃惊了。你是在小看我吗?”
其峻没想到永恩的反应如此激烈,有些措手不及,只得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永恩并不理会其峻无谓的辩解,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是个玩偶吗?所以就那么小瞧我。是谁到大理来震震有词地说要解除婚约的?现在婚约已经解除了,我也从家里出来了,再也不是王府里的小姐了,所以你就可以无所顾虑了,反正也不用负责任的,随便和她约会约会,在无聊的时候填补填补空虚,把这个人当作无聊时的调剂品还是不错的,是不是?”
其峻方才知道永恩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走上了另一条路,把他当作了纨绔子弟。他其实有意继续和她的婚约,可又羞于启齿,分明是他决绝地拒绝了与她的婚约,深深地伤害了她,怎么好意思再提起从前的婚约,用这种他本身就很痛恨的封建枷锁来束缚她呢?他只是想和她自由地相爱,然后再一步步地走下去,可因为他的疏忽,不,是因为他自以为是的计划,一切都弄拧了。他不知该从何解释,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任由她数落。
永恩听不到半点解释,猛地站起身来,道:“那么,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我没有兴趣继续和你约会,请你也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说完便昂首急速走出了餐厅。
她实在无法说清那时激愤之下从家中出走只觉天地之大却无处可去的凄怆之感,他或许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有牵连的人了。她混沌了思想,才会冒然地去找他。可进到他的家里,她就开始清醒了,他什么也不是,她真恨自己象是个乞丐似的来企求他的半点施舍,其实也怨不得他,根本是她错了。
半晌,其峻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可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象当日他从督军府里追出来的情景一样,他突然一阵后怕,后怕就此又失去了她


永恩回到“金玉满堂”,没有进店里去,径直从后巷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周全坐在书桌前,样子有些严肃,似乎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他道:“永恩,你过来坐下,我有话和你说。”永恩和人吵了一架,有些疲倦,很想立刻休息,但又不能拂逆周全的意思,只得另外搬了一张椅子在书桌旁坐下。
周全道:“今天上午,我见一辆汽车停在店外,后来又听来福唠叨,说是那天的那个年轻人。永恩,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永恩思绪纷乱,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低着头,用手揉搓着衣角,转来搅去,不一会儿衣服的下摆就有些起皱了。
周全看永恩沉默不语,道:“永恩,其实经过那天的事情以后,我想至少你应当来跟我说清楚的,可我等了这么久,你却只字未提。永恩,要是在大理发生了这样的状况,我是不便插手的,可这儿是北京,你知道我身上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吗?你就不能体会我的一片苦心吗?”
永恩抬起头来,被周全急切焦虑的神情所动,柔声道:“全伯,我绝没有对您隐瞒的意思。只是…那不过从前的事了,况且…也不重要。”
周全叹了一口气,道:“那个青年那样…对你,难道都不重要吗?”
永恩愣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仿佛是自言自语道:“果然,不寻常吗?”
周全急声道:“当然不寻常。那人如此对你,他究竟是谁?”
永恩沉浸在从前的事情里,联想到其峻今天的表示,愈发地混乱,她更不能判断将这些事向周全和盘托出的后果会怎样,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周全却无法等下去了,加重了语气,道:“永恩,你有了心上人,难道我都没有资格知道吗?”
永恩听到“心上人”一词,吓了一跳,又见周全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为免误会更深,便道:“全伯,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其实…那个人是…沈其峻。”
周全当然知道“沈其峻”是谁,曾在很多年前见过一次,可那时其峻还小,如今再见已经认不得了,却对那个人的印象还好,看他那天抱着永恩喜及而泣的情形,倒也是情真意切的。他心里一直在嘀咕,还以为是永恩最近在外面结识了新的朋友,又担心又焦急,不知对方的底细,生怕永恩结交了坏人。没想到这人竟是永恩的未婚夫,云南督军的公子,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叫道:“沈其峻…永恩,他来找你了?好,这下,可太好了。”
永恩非常不满意周全兴奋的反应,冷静道:“好什么呀!全伯,难道您忘了,是沈其峻父子到大理来,我们的婚约早已经解除了。”
周全有些丧气,想起永恩初来北京时曾经跟他提过此事,他当时看她萎靡不振的样子,一直忍着没有详细地询问其中的原因,这会儿兴奋地几乎给忘记了。可他并不肯就此罢休,试探道:“永恩,我看那天他对你的态度,似乎…”
永恩冷笑了一声,道:“全伯,这个人还值得相信吗?你不知道他来大理解除婚约时有多威风多正义凛然,如今却变了一副嘴脸,我觉得真是可笑,只会令我对他的人格产生怀疑。”
周全听永恩的话里有话,觉得事有蹊跷,嗫嚅道:“这个…”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劝解。
永恩想起其峻今天所安排的一切,他气定神闲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情形,就气不打一处来,道:“他受了新式教育,不愿意接受父亲安排的婚姻,崇尚自由恋爱,我都能理解。可在这之后我与他再无任何瓜葛,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突然改变心意…不,不应该说是回心转意呢?说到底,他不过是在戏弄于我。我与父亲决裂了,没有了王府的庇护,重新见着了,还是和他曾经有点‘牵扯’的人,所以引起了他的好奇与兴趣,反正他是不必负上责任的,跟这个‘特殊’的人玩上一玩,还是很新鲜刺激的。我想他就是这种心态,纨绔子弟不都一个样嘛。我今天跟他出去,天真地以为他有重要的事要谈,真是有够笨的,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事,他只是在消遣我而已。不过,这种错误,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周全看永恩越说越激动,突然道:“是因为来福吗?”
永恩在愤怒的顶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嗯”了一声,愣愣地盯着周全。
周全继续道:“是因为来福吧,所以你的态度才会如此激烈。你害怕沈家少爷再和你重提从前的婚约,所以你才会如此地排斥他。可是,永恩,来福不行。”
永恩有些震惊,道:“全伯,这和来福…没有关系。”她突然变地有些口吃起来。
周全正色道:“无关?我虽然老眼昏花,有些事却也能看地清楚。有时想想,我真不该答应你收留来福。”
永恩心里一惊,道:“全伯,你不要将他赶走。”周全道:“我不能保证。”说完他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便放缓了语气道:“永恩,你要切记自己的身份,来福他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且还有点一根筋,你们根本不相配,他又怎么能给你提供一个安逸富足的生活呢?”
永恩突然很不恰当地笑了,道:“身份?它能带给我什么呢?全伯,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在锦衣玉食的豪门大院里,我只是孤单的一个人,全婶过世了,你又离开了,连阿岐婆也被赶了出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生活在处处是人的房子里,却时时感到孤独无助,时时感到恐惧。亲生父亲和我长时间都说不上一句话,他常常出门,有时带着艾雯,有时带着溥伟,有时他们一家三口,却从来不是我。那个女人似乎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暗示,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坏。终于有一次,父亲带着溥伟出门了,她开始挑我的刺,质问我为何不称呼她母亲,认为我一直以来都无视她的存在,藐视她,我反驳了几句,她便动手打了我。”
周全惊讶地嘴张成了“O”型,他知道永恩受尽父亲的冷落,继母的白眼,但想不到那个女人竟然敢动手打她,半晌,他才道:“那…你…”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永恩继续道:“她下手很狠,我的脸都给打肿了也不肯屈服。后来她打累了,就把我关在黑暗的储藏室里,整整一天一夜,不给水喝,不给饭吃。”
周全终于爆发了,“腾”地站起身来,斥道:“这个恶毒的女人。”他无法控制内心的愤怒,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永恩默默地看着周全狂怒的样子,想起从前的那一段生活,还是痛苦难当。
一会儿,周全慢慢地平息下来,又复在书桌前坐下,无比心疼地道:“永恩,你受苦了,难道老爷…他都不管吗?”
永恩摇了摇头,道:“那只是个开始,以后更加变本加厉。”她想起父亲对瑞芬的放任,那种疼痛又好象重来了一遍,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的漠视与冷淡,想想真是心寒。她冷笑道:“他何曾管过我。”
周全叹了一口气,道:“老爷…他也真是的,就算是被那个女人迷住了,倒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呀,怎么可以任由她如此虐待你呀。”
永恩冷笑道:“或许是那个女人的演技太好了,或许是父亲故意视而不见,谁晓得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就他们那些事,我想想都觉得肮脏。”
周全听出永恩话里的弦外之音,试探道:“你知道了什么呢?”
永恩“哼”了一声,道:“想不到艾雯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可她只不过比我小了五个月而已。全伯,想想母亲真是悲惨。长久以来我忍受着父亲的冷漠,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使他失去了心爱的妻子,他将愤恨发泄在我身上,我能理解,也能为这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忍耐下去,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将对母亲的感情标榜地那么神圣,似乎对亡妻的过世痛不欲生,原来一切都是假象。他在母亲怀孕期间,已经和这个女人互通款曲。我有时想想,母亲是否知道这一切呢?倘若知道,她会是多么伤心失望呀。她早早地离开人世,究竟是因为女儿的降临,还是对负心丈夫的绝望呢?全伯,所以那个女人才会害怕你,父亲明知道你不可能作出那样的事,却还是要你离开,大概还是为了掩盖从前的那一段丑事吧。”
周全的脸色有些发紧,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哎,老爷应该很清楚,我是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他虽然这样说,其实也不能肯定,随着永恩一天天地长大,难道真的能永远对她保守这个秘密?
但这句话,在永恩听来,实际是变相地承认了她的所有推测。如今找到了真相,她还是有些沮丧,并不曾为从累母亲早亡的阴影中得到解脱,为什么她的出生是这样地不幸?
过了一会儿,永恩道:“全伯,我曾坚决地阻止您通知大理那边我来到了北京,可我也知道您还是私下跟大理联系过。可是…结果很令您失望吧?”
周全方知道自己的行为没有瞒过这个细心的女孩,他嗫嚅道:“这个…你…”他知道她说地对,想不到载淞如此绝情。
永恩道:“我一直都没有告诉您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被沈家退婚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周全道:“难道不是这个原因吗?我还以为你是自尊心受了打击,才赌气离开的。”
永恩摇了摇头,道:“被沈家退婚,的确使我的自尊心受损,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父亲觉得我给她丢了人,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没几日就出门去了。您猜那个女人动了什么心思?”
周全摇了摇头,想不透瑞芬的心意,却也感觉到危险重重。
永恩笑道:“她是替自己的侄子打算上了。全伯,你走后不久,那个女人的一个侄子住到府里来,开始的那几年倒也平静。可在退婚事件发生后的一天夜里,我发现他竟然在我的房间里,而且就在我的床边。”
周全“啊”地一声,心被揪紧了,半晌才道:“没出什么事吧?”
永恩想起那里夜里的情形,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她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幸而那天晚上小雨泡的茶太浓了,我还没有睡着。我问他为什么,他也有些害怕,只说是得到了姑母的允许。哼,全伯,这就是向父亲信誓旦旦地表示要象亲生女儿一样爱护我的人做出的事。我跑去跟她理论,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是我不知羞耻,被别的男人抛弃了,又迫不及待地勾引她那老实巴交的侄子。老实?她的侄子比年轻时的阿旺叔有过之而不及。”
周全恨意难平,“啪”地一拍桌子,将桌子上的一盏茶拍倒在地,水花飞溅,叫道:“这个坏女人。”他当然很清楚可以与阿旺比较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永恩没有被周全激烈的态度吓着,她想起那晚所受到的屈辱,凄楚道:“那一夜闹地厉害,所有的仆人都站在院子里,她索性把话说地更加难听了,因为她很清楚第二天各种各样的谣言就会在大理城内乱飞,自从我被沈家退婚,已经受到了非议,这倒也罢了,如果再背上不贞的骂名,我将如何在那里生活下去,那里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所以我才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
周全抬眼望着永恩,她那么单薄的身体竟然负担了这么沉重的包袱,而她的亲人们却将她狠狠地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后快,他痛心道:“孩子,你受苦了。可是,这件事,你不要再和人提起,尤其是…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其实是不要给她未来的丈夫知道,她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但他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他转念一想,并不是她的错,都是那个剑雄作的孽,她幸而不曾吃亏,倒好象她真的有了污点一样。他这样想着她,倒好象她的继母一样鄙薄了。但这是这个社会的错,是普遍的看法,怨不得他,他只怕她为这样的事失去了幸福。
从前的这段经历已经在永恩的心里布下了了恐怖的陷阱,黑漆漆地深不可测,她本身已经够刺激了,却想不到周全这样对她说。
周全望着永恩黯然的脸色,意识到是自己的态度过分了,他解释道:“永恩,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的伤害。”永恩笑了笑,道:“全伯,我知道。”她虽然表示了理解,可惨淡的笑容里却充满了对过往一切的灰心失望。
半晌,永恩才道:“这就是冠冕堂皇的家庭里发生的事,是这么残酷,我对这一切都受够了,所以宁可选择一种简单一点的生活。也许您觉得来福来历不明,脑子也不是很清楚,可他为人热情、单纯、善良,一心只对人好,不曾想伤害任何人,我…”她突然迟疑起来,但只停顿了片刻,很快又道:“全伯,我喜欢他,不为他的家庭,不为他的身份,不为他的学识,只为他这个人。”说着说着,心里渐渐地明亮了起来,人仿佛也焕发了光彩。
周全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曾想永恩如此勇敢地说出来,而且态度十分地笃定,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为她从前受过的苦种下今天的果而无能为力,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道:“永恩,我看沈先生的仪表不凡,对你也不是…没有一点意思,你又何必…”他有些口干舌燥,觉得自己的劝解真是苍白无力,心里其实对这个沈其峻还是充满了埋怨,要不是他的推托,永恩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田地。
果然,永恩摇了摇头,道:“全伯,即使象您说的沈其峻有这种想法,我也不会改变住意。因为,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么好,来福有多么不好。”
周全也摇了摇头,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看来永恩是铁了心了。他不是她的父亲,绝不能做强迫她的事,她告诉他,并不是征求他的同意,只是求得他的谅解。他虽然收留了她,是她的长辈,可毕竟“辈”份有别,她还是他的主人。
永恩很清楚自己这种异于寻常的举动,周全在短时间内很难接受,可她还是说了出来,整个人似乎也轻松了。她勇敢地证实自己的内心,知道从此以后要面临更多来自外界的非议与压力,可她并不畏惧,只要周全能够体谅就足以了。
周全道:“永恩,难道你就没想过后果吗?你要和他…结婚吗?”永恩想起那日在照相馆外发生的事情,脸色一红,半晌才道:“也许吧。”周全顿顿脚,道:“你这孩子,真的是疯了,怎么能作出这么草率的决定。难道…难道这样就是向你的父亲报复了吗?”
永恩心里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她真的有这种想法吗?
周全见永恩沉默了,以为自己说中要害,道:“永恩,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因,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呀。”
好一会儿,永恩强笑道:“全伯,你误会了,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家,就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关联,倘若我是怀着报复的心理,只会害了自己,他们哪里会放在心上。我这个人再怎么样,对他们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周全一直猜不透载淞漠视永恩的真正原因,倒也无法反驳她的话,只得道:“我的小姐,你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归宿的,来福,他…哎…”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
永恩偏着头沉吟了片刻,笑道:“我只要一想到他,就满心欢喜,一想到要和他分开,就觉得心里缺少了什么似的。所以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周全摇了摇头,见永恩说这话时脸上流露着喜悦的光彩,完全失去了从前阴郁和不安,知道她情根深种,他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来福并不知道永恩与周全的这一翻谈话,他的心情很不好,永恩回家来根本忘记了给他买糖炒栗子的事,一直是笑眯眯的,似乎是和那个男人在外面玩地很愉快。他一想起那个男人抱着永恩的情形,就非常生气,好象还从未这么排斥一个与永恩接近的人。虽然他的脑筋有点笨,却也觉察出那个男人对永恩的态度有些特别,偏偏永恩还非要跟他出去,难道她已经不再喜欢他了,一想到是这个结局,他是又紧张,又生气,又失落。永恩是他的,决不能被别人抢走了。
永恩并不知道来福生气了,她向周全吐露了心事以后,心情愉快,早忘记了给他买糖炒栗子的事。他没有得到她的解释与安慰,更加气难平了,脸拉地更长,嘴扁地更翘,可还是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尤其是她,谁也不曾意识到来福也会生气。
终于,来福忍不住沉着脸色问她:“你还知道回来,外边的人就那么好吗?想不到你这么说话不算话。”之后就不再与她说话。
她才意识到他不是在撒娇,而是真的生气了。她依然没有解释,因为她并不清楚自己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索性她也板起了脸,也不和他说话。
“金玉满堂”里的人方才开始奇怪,平时常常粘在一起的人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只是她气定神闲,而他却是烦躁不安。
来福坚持了三天,实在没法再坚持下去,他在第四天的清晨敲开了她的房门,她依旧很冷淡,打开门后,仍回到梳妆台前坐下,继续梳理头发,从镜子里看着他还在门口站着犹疑不决,慢慢地,慢慢地,向她这边移动着脚步。她心里暗笑,脸上却不露声色。
一会儿,他来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的眼。她看他眼里布满了红丝,脸色很憔悴,有些不忍,待要说话,只听他先道:“那个…他是什么人?”她装做不解其意,道:“谁是什么人?”他有些恼怒,道:“就是那天在店里抱着你,后来又带你出去的那个人。”
永恩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额角正抵住来福的下颌,她不曾抬眼看他,只轻声问道:“你就是为了那个人在我生气吗?”
他和她靠地这么近,闻着她身上散发的馨香之气,心跳在迅速地加快,半晌才道:“我…害怕你因为那个人便不再理我了。”
她拖起他的手,慢慢地后退了一步,抬眼望向他,柔声道:“为什么?”
他在她温柔的眼神里得到了鼓励,道:“我…只希望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她执拗地道:“那么你呢?”
他道:“当然,我也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她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扯平了。”
他有些奇怪,道:“什么是扯平了?”
她笑道:“来福,在这世上,你只有我一人,而我也只有你一人,至于…其他人…就是你说的那个人…都是不重要的,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在经历了三天痛苦的思虑与煎熬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与安慰,喜不自禁,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他们相互依靠着,似乎连世界也停止了呼吸。
周全恰巧站在房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欲敲门的手悬在半空,僵持着,一直没有落下去。其峻熬了三天,决定放下自尊,来到“金玉满堂”准备向永恩表白一切。周全本以为可以促成这一段已经断开的婚姻,急匆匆地来找永恩,可现在看来,他的心渐渐地凉了,已经太晚了。
中午的时候,周全给了永恩一个地址,让她按这个地址去送餐。来福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周全扫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所以并未阻挠。永恩察觉出周全的态度有些奇怪,还以为他是在为几天前的事烦恼,也未在意。她满心欢喜,仍旧坐在来福的脚踏车后,两人一道出门去了。
去的路上经过一间教堂,塔楼顶上的大钟“当当”做响,一群白鸽似乎是受了惊吓飞了出去,有一只落了队伍,向来福撞来,他猛然受到了袭击,摇晃了一下停下车来,那鸽子在车把上停了一会儿,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他们,双方僵持着,来福伸出去,待要抚摸它,它一扇翅膀,腾空而起,吓了来福一跳。永恩在后面哈哈大笑。来福假装生了气,一歪车把,永恩坐不稳,从车上跳下来,用力敲打着来福,来福也不躲闪,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会儿,陆陆续续地有人进入教堂。来福看那些人的打扮整齐,神态严肃,悄声问永恩:“他们进去干什么?”永恩笑道:“他们是进教堂做弥撒。”来福道:“弥撒是什么东西?”永恩想了想,一时之间也没法说地清楚,便道:“要不我们也进去瞧瞧?”来福正有此意,便将车子刹住,靠放在教堂外的一根柱子旁,拉着永恩就往教堂里走。
永恩抬起手里的食盒,叫道:“哎,我们还要去送餐呢。”来福道:“没关系,时间还早呢。”永恩摇摇头,微笑着跟上来福的步伐,进了教堂。
这间教堂的规模不算大,在圣坛下面只摆着十几排长条椅子,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人。永恩拽拽来福,示意他在靠后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福诧异道:“为什么不往前坐。”永恩沉吟着不知如何回答,来福立刻道:“好,听你的,坐在后面。”
两个人刚刚落座,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金发碧眼的中年神父到圣坛前,在圣坛右側的一架风琴突然“叮叮咚咚”地响起来,声音有些刺耳,奏的是《结婚进行曲》。
永恩在来福耳边悄声道:“今天不是做弥撒,是有人结婚。”来福有些诧异,道:“为什么不象我们上次在街上看到的那样呢?”永恩笑道:“这是西式婚礼,是按照洋人的规矩办的的。”来福摇了摇头,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在进行曲昂扬欢快的步子中,一个身着燕尾服的青年挽着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女孩慢慢地步入教堂。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回头用欣喜又带着同情或是惋惜的神情望着他们。永恩也搀着来福站起身来,新郎的脸上神采飞扬,新娘的脸裹在头纱里,隐约间也是喜气洋洋的。两人走到圣坛前面,观礼的人纷纷又坐下,音乐声嘎然而止。
只听得那个神父道:“谢谢各位今天来参加孙臣先生与宋雅丽小姐的婚礼。下面我们正式开始,孙臣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宋雅丽小姐为妻,今生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都尊重她,爱护她,矢志不渝。”
新郎点了点头,回答“是,我愿意。”那神父转而又问新娘同样的问题,可话未说完,那新娘就迫不及待地道:“我愿意。”底下观礼的人哄堂大笑,新娘似乎也觉出自己的失礼,将头低了下去,估计脸已经红了。可神父并不介意,微笑道:“我宣布你们已经结为合法夫妻,愿天主保佑你们。下面,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新郎,现在你可以亲吻新娘了。”
那新郎轻轻地搬过新娘的身子,掀开她的头纱,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众人都纷纷站起身来,鼓掌祝贺。那一对新人面露喜悦之色,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地走出了礼堂。
教堂里很快安静下来,永恩看着尚在出神的来福,拽了拽他的衣袖,道:“来福,婚礼已经结束了,我们该走了。”来福突然反应过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永恩看了一会儿,看她的心里一阵狂跳,他却拉起她的手,一同来到圣坛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才一脸严肃地望着她。她诧异地望着他,没有出声。他突然道:“永恩,你是否愿意嫁来福为妻,今生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都尊重他,爱护他,矢志不渝。”
永恩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把刚刚神父说过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她听,他是什么意思?她在意乱情迷间根本无法作出正确地判断。
他见她愣愣的没有反应,便又郑重其事起又说了一便。可她仿佛还在云里飘着,一层层的浓雾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身体有一点轻轻地抖动。只听另有一个声音温和地道:“我的孩子,他是在跟你求婚,看你是否愿意嫁给他,他正在等着你的答复。”
永恩侧脸一看,是刚刚那个神父,他脸上露着慈祥的笑容,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在来福深情地注视下,轻声道:“这个…自然是…愿意。”
声音虽轻,可来福还是听见了,他一把握住永恩的手,道:“永恩,该你问我了。”永恩有些羞赧,低下头,缓缓地向他问起来。来福竟也如同那个新娘,未及问完,就道:“我愿意。”
神父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时插言道:“孩子们,既然你们是真心相爱,这是在上帝面前许下的誓言,今生都不能反悔,我祝你们幸福。”来福望着神父傻傻地笑着,那神父很善解人意,道:“新郎,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来福回过神来,学着那新郎的样子,搬着永恩的肩头,轻轻地在她额头上一吻。永恩幸福地已经不能自持,谁知,他并不罢休,离开了她的额头,温柔地注视了她片刻,喃喃地唤道:“永恩…”
她正在迷蒙着,他的唇便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她的身体颤抖地更加剧烈了,瞪大了眼睛,被人吻着的滋味竟是这么奇妙,她的心里绽开了喜悦的花,却有一颗清泪顺着面颊缓缓地流下来,流进他们的唇里,他吻地更深了。只是,她有些笨拙的,而他似乎却是驾轻就熟的样子。
一会儿,他才松开她,那神父笑笑转身离开了。永恩将双手捧着他的脸,道:“来福,这是真的吧?我们已经结婚了。”来福用力地点点头。两人就那么傻傻地对视着,傻傻地笑着。半晌,永恩象想起什么似的,推离开来福的怀抱,从自己的脖颈中解下一个挂件,道:“这是我从小就带的一个物件,是要给我未来丈夫的信物,现在我给你带上。”
来福握在手里,是一个碧绿色的玉佩,便道:“这上面画的什么?”永恩道:“是代表我母亲家族的印信,具体我也说不清楚。”说着竟将那玉佩一剖为二,原来却是阴阳相扣的两枚,她将其中的一枚替来福挂上了。来福喜不自胜,突然一拍脑袋,“噢”了一声,道:“你送给我结婚礼物,我却被没有东西可送可你。”
永恩微微一笑,拖着来福的手,抬高手腕,道:“你瞧,不是早送给我了吗?”来福低头一看,她雪白的手腕上挂着那两串绿白相间的手链,两只蝴蝶滴犹在半空震翅欲飞,很是妩媚。他拖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道:“你还带着呢?”
永恩微笑着点点头,道:“我会一直带着的。”
来福正沉吟着,猛然瞥在在自己左手尾指上戴着的那枚银色的戒指,急忙脱了下来,笑道:“有了,刚刚人家结婚,新郎是送了一个戒指给新娘的,我也有一个…永恩,送给你…你戴上了,就真是我的新娘子了,我们永远也别分开。”接着,不由分说地向她的左手的尾指戴了上去,可是稍嫌大了些,不禁有些气馁。她却笑道:“来福,是在旁边的无名指上…你瞧,不是大小正合适吗?”
果然严丝合缝,不闪分毫。
他亦笑了,举起她的手向唇边吻了吻,道:“永恩,我真是欢喜。”
她有刹那的失神,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她结婚了,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结了婚,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没有亲友参加,只她和新郎,还有一个陌生的见证人。尽管这样,他们所许下的誓言却是郑重的,她坚信一定会有圆满的结局。
半晌,她才道:“我也…真是欢喜。”
他们赶到送餐的那户人家,是在很僻静的胡同里的一幢小洋楼。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用很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永恩好半天,才有些埋怨地道:“你们怎么才来,这都几点了。我家主人等了好长时间。”
永恩连声跟那老头道歉,来福在后面在抿嘴偷乐。那老头并不领情,道:“道歉有什么用,我家主人空着肚子出门办事去了,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他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将外卖收下,并将钱算给了他们。
等永恩与来福回到店里,方才知道,周全突发了心脏病,已经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8
周全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些沉重,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折返回来,似乎被一种未舍的牵挂牢牢地抓着,他担心那个女孩,倘若就此去了,只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陌生的北京城里,可该如何是好?依照她的脾气,是断不能向家庭妥协的。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熏地他的嗓子眼耳里痒痒的,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只觉得胸腔里轰轰隆隆地回响,直冲屋宇,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惊悚可怖。他想坐起来,挣扎了一下身体,方才发觉手被人紧紧地攥着,他猛地被闪了一下,只得继续以原来的的姿势躺着。
这一番忙碌,迫使地他睁开了眼睛,窗帘都被拉上了,不留一丝缝隙,也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床头的一侧亮着一盏灯,浅黄色的雪纱罩顶,有一种朦胧的昏暗。然而,他却很清楚地看到,在床的右侧,永恩紧紧地握着他露在被单外的手,头却枕在来福的肩上。两个人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心颤了一下,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应该是哭过了,大概是为了他突然的病倒吧。这孩子与他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他却是一直将她视做亲生女儿一样来疼爱的,象所有的父亲一样,也巴望着她能拥有一个最好的归宿,并不是她现在正依靠的那个人。
他们两个人的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来福的一张脸在睡梦中愈发显得明朗俊毅,这样看着,他们的确是很般配的,可是…终究还是有些缺撼。
当然,他也很清楚,依照他的境况,根本无法给她一个她理所当然应当得到的那个目标,如他心目中的理想对象,就象她从前名义上的未婚夫,沈其峻那样的人,家世显赫,仪表不凡,学识丰富,谈吐高雅,他见了其峻几次,印象却非常地好。可是她对其峻的评价却言犹在耳,“离开那个家庭与此人无关,偶然在异地遇见了,激起他的好奇之心,仅此而已。”
这样的人终究也是不行的,她从小受了那么多苦,未来托付终生的人至少应该对她是一心一意的,不能再象…她的父亲。
“滴…嗒…”房间里太静了,竟然能听到水滴的声音,他抬眼望向左边,一杆铁架上高悬着一瓶淡黄色的液体,“滴…嗒…”正缓缓地流进他的身体里,那是救他的命所用的,然而他也很清楚,下一次,他不知是否还会这样幸运。他总要在未知的下一次之前给她安排好一切,至少他离开了,她也不至于太孤单,还有一个稳妥的人可以依靠,就算她不再回到那个家里,她也能幸福安稳地生活,难道…这个人…是来福吗?
他这样盘算着,又将目光转来回来,望着相互依靠在一起的一对年轻人,在那一瞬间,眉头渐渐地蹙了起来,来福的脖子里拴着一根银色的金属链子,在领口处荡悠着一枚月亮型的玉佩,突然之间离开了母体,仿佛有些残缺不全的骇异。是永恩家族世代相传的印信,可以一剖为二,由家族的传人作为相托终生的表记送给缔结婚姻的另一半,再合二为一传给未来继承权力的子嗣,意味着后继有人,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传说里,还是开启一个地下宝藏的钥匙…也只是个传说,谁也不知究竟…他却知道那世代相传的传统,永恩当然也知道,她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自一出生就由载淞为其带上这玉佩,非到婚嫁时,是不能摘下来的。可现在,这玉佩却被生生地分离成两半,其中一半挂在了一个青年的脖子上,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
他的身体愈发地沉重起来,似乎有些麻木了,一丝惊慌隐隐袭来,渐渐地蔓延开来。这孩子果真做出悖于常理的事来,他可该如何是好?
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稳了稳心神,却无法立刻平静,方觉不能再沉默下去,便努力转动了一下身子,却惊动了来福。
来福尽管有些睡眼惺忪,却难掩满腔的喜悦之情,笑道:“全伯,您醒了。”说着便欲起身,却被永恩压住了肩膀,左手也被她紧紧地握住了。
周全方才发现,永恩的右手握了他的,左手握住了来福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来福别太声张。
来福只得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抬眼望了望对面的输液瓶,低声道:“还有小半瓶呢,护士小姐说不能滴地太快了,全伯,倒也急不得,滴完了这一瓶,还有一瓶呢。”
周全似乎并不在意,他怔怔地望着来福脸的上的关切之情,半晌才道:“那玉佩…是怎么回事儿?”
来福低头一看,那玉佩正在领口飘荡着,心中欢喜,用手拖住,笑道:“是永恩送给我的。”
周全明知道是这个答案,心里却仍然沉了一下,喃喃道:“是永恩送给你的。”好一会儿,他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道:“来福,你们今天去送外卖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来福愣了一下,心里想着周全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连他们在送外卖途中突发的“大事”也知道了,他顿了一顿,嗫嚅道:“那个…我们在半道上…遇见有人在教堂里结婚,我们便跟了进去。后来,我和永恩…也在教堂里结婚了。”
周全只觉得身子被重重地抛了出去,幸而有床接着,不然极有可能将水泥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可人仍然在床上一动也没动。
永恩竟然结婚了,这简直太离谱了,他原先想不管怎样,永恩即便是要和来福在一起,至少也应当知会他一声,至少也应当有一个象样的仪式才行,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在洋鬼子的地方把婚结了。他急道:“那么…你们…没有去送餐吗?”情急之下,都有些口吃了。
来福并不知道周全介意是结婚的事,还以为他是送外卖的事生气,忙道:“我们当然去了,只不过…”周全很想知道“只不过什么?”眼光便有些凌厉。来福象做错了事得了批评的孩子似的,微微地扁起了嘴,低声道:“只不过…我们在教堂了耽误了些时候,等赶到那里时,看门的伯伯说他家主人等不及,已经出去了。不过,他收下了外卖,而且也付了钱,我们没有亏本。”他觉得把钱要了回来,任务应当算是完成了。
但周全似乎并不满意,只见他长长地叹了气,道:“天意…也许真的是天意。”
那日他去永恩房里,其实是想告诉她,其峻正等在楼下的店堂里,偏偏给他见到了她与来福两情缱绻的一幕,只得退了出去,但又不想就此罢休,所以打算再给其峻争取一次机会,便跟其峻说永恩不在,请他留下地址,会安排永恩去给他送外卖,希望届时两人能够尽释前嫌。第二天,他原打算让永恩一个人去的,没想到来福还是跟了去,而且更荒谬的是两人竟然在途中结了婚,却不知还有一个人在家里正翘首期盼着,现在看来…一切都不可能了,
永恩恰恰在这时醒来,一眼瞥见病塌上的周全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连忙从来福的肩上坐直了身子,脸色微微有些发红,笑道:“全伯,您醒了,我去叫医生来吧。”说着,将另一只握着来福的手松开,上去试了试周全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道:“好象烧已经退了。我还是去叫医生来吧。”起身欲离开,却被周全一把拖住,道:“永恩…”她复又坐下来,他微微一笑,道:“你将玉佩送人了。”
她歪头看看来福,他正微笑着,仿佛一个做错了事隐藏了很久终于被人发现被狠狠斥责一顿后反而是大赦的如释重负的喜悦。她微微一怔,方发现那玉佩在他的领口忽隐忽现,脸上的红晕迅速地扩展开来,只是微笑不语。
周全望着这情形,叹道:“永恩,我想…至少不应该是这么草率的。”
永恩的身子震了一震,恍然悟到周全失望的真正原因,她在仓促间成就的姻缘,尽管可以忽视形式的不合礼法,却不该遗漏了礼法之后的人心。她的心里充满了歉疚之意,道:“全伯,对不起,我如果不这么做,也许以后的困难会更大。”
她其实也有点担心,倘若给她的家里知道,虽然他们未必会在意她是否幸福,可选择这样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婿,对于重视门庭地位的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羞辱,他们为了保持那虚伪的面子,必然会想方设法进行阻挠的。愈是这样,她越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得逞,她仿佛看到他们在面对生米做成熟饭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时尴尬难堪的表情,心里真是快意,脸上不由得就显现出胜利的笑容。
周全仔细地盯着她,半晌才道:“你到底是为了这个原因。”
永恩猛然惊醒,看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存着这样的“坏”心眼,如何能配得上来福的真情相待?她笑了笑,复又握住来福的手,也不看他,只是微笑着。
来福听不懂永恩与周全之间谈话的真正含义,可是她正握着他的手,慢慢地加强了力度,越来越紧,好象怕他丢了似的。他望着她,心里只有喜悦,脸上的笑意更加浓厚了。
周全望着这一幕,突然感到一种好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式的天真与坦率,这一种纯粹的感情,没有搀杂任何世俗的杂念。他摇了摇头,道:“永恩,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便干预。只是,我想,至少应当有一个体面的仪式,而不是这样草草了事。”
以永恩目前的心境,是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她想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又何需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别人的检阅与议论?可来福却对那日街道上隆重其事的婚礼念念不忘,便轻轻地摇撼着永恩,笑道:“是呀,永恩,我们也应该有个热闹的仪式。”
永恩低头想了想,复又抬眼望向周全,道:“全伯,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您不要在婚礼前与大理有任何联系。”周全在永恩勇敢而坚决的目光逼视下败下阵来,长叹一声,道:“我的小姐,难道你要一个没有父母参加的婚礼吗?”永恩笑道:“谁说没有,您便是我和来福的父母。”
半个月以后,周全病愈出院了。永恩由从前托她写字的一位熟客的推荐,找了一份在人家家里教书的工作。来福也正式拜了海叔为师,跟他学习烹调。周全眼看着永恩打算地如此周到,似乎是在告诉他,她和来福将来未必会大富大贵,但会生活地很好,而这种简单的生活却是她梦寐以求的平淡与稳妥。而他迟迟等不到大理的回音,心里生了悔恨之意,不由得对那骨肉亲情彻底地失望,后悔自己不该违背永恩的意思再度跟大理联系。
终于,周全向永恩做了妥协,婚礼订在正月的十六日。

北京的冬天是很冷的,街道之上充满了萧瑟之气,偶尔经过的人也都是脚步匆匆的。风很硬,吹进骨头的,有一种撕人欲裂的疼痛。街角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半蹲在靠墙的一处石阶上,干瘪的脸上不时流露出期盼的神情。他还有几个红薯没有卖完,不如就此回家去吧,给几个孩子吃了,好歹也是一餐。天气这样冷,不知明天的生意会不会继续象前几日一样冷清,再这样下去,家里的日子恐怕熬不下去了,难道真的要走到卖孩子这条路吗?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低下了,竟然有眼泪流了下来。
有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突然飞奔过来,扑到他身上,叫道:“爷爷,回家去吧,奶奶又发烧了,隔壁的四婶去请了大夫来,可可还得要抓药的钱。”他顾不得自怨自哀了,赶紧站起身来,脚下一麻,阳光很刺眼,他的眼前只闪现了几颗金星后就都黑了下来,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心里却有个声音道:“可千万不能倒下,老婆子还在家里等着救命呢,那几个没了爹娘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那孩子的呼叫声惊扰了路过的行人,可大家的事情似乎很忙,偶尔有人好奇地望上一眼,却都吝啬地不肯浪费半点光景。一个青年从街角的茶室出来,已经过去了,又折返回来,走到那老头身边,上前用手摁去那老头的人中。好一会儿,那老头渐渐地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一阵迷茫,方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是一位衣着体面的先生。他想站起身来,浑身的力量还软塌塌的,想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嗓子眼儿里干瘪瘪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正在这时,一个少女端着冒着热气的碗过来,俯身递到那老头面前,温言道:“您喝点热汤吧。”那老头一看,是一碗飘着蛋花的疙瘩汤,他端过来,也顾不得礼貌,稀哩哗啦喝了起来,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守着香气四溢的烤红薯,也不肯吃半个,那可是养家糊口用的。喝到一半,却想起身边的小孙子,连忙将半碗热汤递给正眼巴咽地望着他的小孩。可那小孩子却很懂事,道:“爷爷,您喝,我不饿。”可眼睛里却满是渴望。
那少女笑道:“老伯,您喝吧,还有呢。”正说着,又有一个青年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上放着一碗热汤,那少女接了过来,将热汤递给小孩子,笑着示意他可以尽情喝了。小孩子看看那老头,很懂事地将那一碗热汤递到爷爷手里,又将老头手里的小半碗换了过来,这才放心大胆地喝起来。那少女看地有些心酸,眼泪先比那老头先掉下来,伸手抚摸着小孩子的头,心里感慨良多。穷人家虽然被金钱压迫着,可亲人之间的感情却是密不可分的,她真是羡慕,因为她没有。
那先前的青年,一直定定地望着那少女,突然见她流下泪来,却又悄悄地将脸撇到一旁,轻轻地擦拭,可是风吹过来,她顺势将脸转了回来,正与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相遇,惊道:“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他从上海回来,迫不及待地来找她,可与她的隔膜却依然还在,而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隔膜也越来越深了。
他摇了摇头,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那老头,她用奇怪地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可那老头有些胆怯,不敢接,他只得将钱直接塞到老头的手里,道:“天气这么冷,快回家去吧,这些钱,给孩子买点吃的吧。”虽然这样说,可那钱的数目可不是仅仅能买点吃的而已。
那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连不叠地道着谢,还有那送热汤的少女。有了钱,身体似乎也变地强壮了,不仅老婆子的病可以治了,房子也可以修了,孩子也可以扯几尺布做件新衣服了,甚至连过年的钱也不用发愁了,这位先生可真是豪爽。
那小孩子很是训练有素似的,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响头,他急忙扶了起来,一老一少推着烤红薯的车子离开了。
他望着他们相扶而去的背影,轻声道:“永恩…”
可她没有回答,径直追了上去,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老头,那老头喜地满脸的皱纹拥挤地如同包子摺似的,她受了人家的连番的谢意,似乎有些发窘,呆在原地,愣愣地望着祖孙二人远去的背影。
他缓缓地走了上来,道:“永恩,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回过身来,并不象先前那样冷淡,微微波一笑,道:“沈其峻,你又何必故作姿态?”
其峻心中一怔,她始终还是有些轻视他。其实他的心肠未必就真的那么好,但也绝非可以在她面前逞强,那点钱对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未必会随时拿出来去施舍给路边的乞丐,同样,正因为那钱财不算什么,也不值得他拿出来炫耀什么。他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做了认为正确的事,应该,是与她无关的。
一个多月未见,她似乎有了些变化,变化地让人有一点心悸,有一点慌惶与不安。狂劲的北风依旧冷冽地舞着,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只穿了件夹袄便跑了出来,现在才知道天气的厉害。来北京已经两年了,还是对这里的冬天望而生畏。天空很高,阳光有些刺眼,风却很硬,所以依旧是抵挡不住的寒冷。
他看出了她的瑟缩,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想替她披上,她微皱着眉头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他在那充满诧异的眼神中陡然停住了,半晌才道:“你不冷吗?”她才恍然。
又一阵狂风卷来,卷起了地上的尘土,细小的沙粒撞击着她的脸,仿佛有了点真实的感觉,她不懂自己为何还傻傻地站在街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街两旁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望着他们,别看他们对一个卧倒街边的老人极为冷淡,对绯闻的热衷于却是极度狂热的。她不想再理这个人,转身急欲离开,他却再没有迟疑,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未及防范,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他也没有想到。
她的脸猛地撞进他胸膛的那一瞬间,红了起来,慢慢地扩散到耳朵后面,在耳垂上悬着的一颗碧玉坠子轻轻地摇晃着,在红霞掩映下更显得绿意葱葱。他的身体变地有些僵硬,再不敢随意乱动,任凭狂风东南西北,一颗心好象临着深不见底的渊,一层层的涟漪散了开去,又一层层的涟漪涌来,又慢慢地散去,却不知涟漪下面究竟掩藏了什么,究竟有多深。他在意乱情迷的边缘游荡着,有一点迷惘,有一点不安。
可惜时间太短暂了,她挣脱了他,满脸的恼怒,扬起手,“啪”地甩了他一记耳光。声音异常清脆,这是她第二次动手打他,他有一点懵,将脸缓缓地转了回来,失神地望着她。
她也有一点无措,他还是没有躲避,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在大庭广众之下,虽然这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只有狂风和飞沙经过。
可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他,所以那歉疚稍纵即逝,他只不过是一个浮夸的无德浪子,她并不觉得这样对待他的“无礼”有何不妥,她冷着脸转身欲走,他噤声道:“永恩…”声音有一点沙哑,有一点凄怆,有一点柔情。她的名字辗转在他的心里,喊了出来,却是隔着狂沙万里,可他若再不唤住她,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也不知是为什么,在他的呼唤下转回身来,怔怔地望着他,这才发现他有一点的憔悴,清俊的脸庞消瘦了不少,眼里滑过一丝恳求的神色,但旋即间消灭了,又成了平常的淡定。她心里一动,只觉得他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抓住她心软的一瞬间,柔声道:“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们能谈谈吗?”说着也不等她的回答,转身朝他们以前去过的茶室走去,他没有回头,走地却异常缓慢,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地沉下去。
茶室里的伙计看见客人去而复返还,早就殷勤地打开门恭候着,脸上堆满了微笑,心里却嘀咕着,金玉满堂家的小姐不久就要结婚了,为什么又和别的男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样想着,就不由得地向随后跟来的永恩特别地注意地望着,永恩察觉了,立刻意识到她又一次掉进了陷阱,其实也怨不得别人,都怪她心肠太软,分不清是非,咎由自取,如今想要后退,反而更落了痕迹,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茶室的中央生着一个大火炉,炉膛里的火借着外面的风力,熊熊燃烧着,愈烧愈烈,铸铁锻成的炉盖已经变成了透明的艳红色,仿佛进了人家的炼剑炉里一样,汹涌壮观。
永恩进到如此温暖的地方,眼镜里立刻蒙上了一层雾气,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其峻刚刚好回过身子,陡然间看到她清丽绝俗的容颜,呆了一呆,眼神有些迷乱,她察觉了,连忙将眼镜戴上,他笑了笑,觉得她还是戴着眼镜真实些,不象刚刚,仿佛还是尘封在古画里的仕女,无意间走入了凡尘,虽然美丽缥缈,却永远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他们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桌子坐下,很快那伙计冲了一壶龙井香片过来,又端了两样点心两样零食,便悄悄地退下了。他重新坐在这里,想着当时重逢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苦笑着,才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这天上人间,已经是两样了。
其峻端起青瓷盖碗,轻轻地吹拂着聚集在水面上的茶叶,根本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没有喝,又将茶碗放回桌面,想起那日宜岚来找他的情形,也是这样的难堪,不过那是在长城饭店的咖啡馆里。
当日,他正在家里等着永恩送外卖来,等着等着,却等来了宜岚的电话,她已经久未和他联系了,这次却主动打来电话,电话里充满了焦虑,凭他对她的了解,知道她肯定是出了事,所以只得将等待永恩的事抛下,匆匆忙忙地赶到约会地点,果然是出事了。
宜岚的父亲宋耀国牵扯到一件贪污案中,这次风波波及的人可不少,以耀国的官阶来说应当是很高了,却也软禁在总理衙门所辖的一间小会所里。宋家的财产都已经被冻结了,没有钱,根本无法运做,宜岚便到上海向二叔福尧筹钱。终于等到钱来了,她又去托了很多父亲的朋友,却因此事牵扯甚广,均都以颇为棘手为由惟恐避之不及,没有人敢出面去冒这个风险。倒是智坤提醒了她,其峻虽然在外交部的官阶并不高,但他的父亲沈详却在政界、军界打滚了许多年,如今又独霸一方,说不定能帮上忙。
宜岚一直觉得其峻对自己在感情上有所亏欠,不免心存怨怼,如今家里失势了,更不想被他看扁了,可现在毕竟是关系到父亲的生死大事,她只得抛下了自尊,不顾矜持地来请求他的帮助。
其峻对这桩风波也有所耳闻,不想宜岚的父亲最终也被牵连进去,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爽快的态度让近些日子来连连碰壁的宜岚当场落下泪来,那眼泪倒让他觉得更加责无旁贷了。
他到父亲的几个旧部那里去走访了一番,很快就打听到这桩事的根源,原来是派系之间的斗争,而宋耀国不过是被推到了风尖浪头而已,对方现在抓住了一个把柄,誓要将耀国拉下马来。
那些叔叔伯伯们纷纷劝其峻不要淌这混水,可他不想做壁上观的人,决定要将耀国救出来。于是便通过各种关系,终于疏通了那个分管此事的副总理,此人和父亲从前是有些交情的,谈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松动,可又表示此事的确难办,况且又是在风头上的派系斗争,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恶劣后果。
其峻与这位伯伯也算熟络,方觉先前那些人劝他的话并不假,他只得说,耀国是他未来的岳父,无论付上多大的代价,都再所不辞。那副总理一听是这种关系,口气又松动了不少,似乎有些转寰的余地,其峻顺势表示父亲沈详不日将进京来拜访。那副总理连连道“不敢,不敢,既然是贤侄的未来岳父,这忙是非帮不可的。”
此后,大量的金钱和古玩珍宝象流水一样送了过去,那副总理倒不是自己全部扣了下来,也有部分送给了对此事有帮助的人。一个月以后,耀国的软禁被解除了,又过了半个月,连家产也发还了。
耀国经过这一番折腾,人苍老了许多,又添了些病症,身体变地很差,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但对于其峻这样雪中送炭式的帮助却尤为感激,立刻拨了一笔款子到云南,算是支持沈详扩军的费用。
沈详很满意儿子所做的这件“义举”,耀国的案子看似严重,仔细判断,却不过是宦海沉浮的惊涛骇浪中稍有余波的点缀而已。但看耀国的的出手,就可见其身家之丰厚,不可小觑,况且还有一个银行家的兄弟作后援,所谓钱能生势,势能生权,权能生钱,如此循环,生生不息,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想来耀国用不了多久便会东山再起的。
果然,耀国的对头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但慑于沈详极其集团的势力,倒也不敢造次,耀国是个聪明人,之后,又连续地给沈详以经济资助,沈详还专程到北京来重谢了耀国,如此两家联姻的势力坚不可摧,耀国集团的势力也在慢慢地恢复,两个集团变地在政治、经济上密不可分,相得益彰,互取所需,各有所得,久而久之,血和肉连在了一起,已经难分你我了。
其峻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和宜岚的感情倒不是多么重要了,他们的未婚夫妻关系成了骑虎之势。其实这应当是两人最初设想的结果,可他回了一趟故里,遇见了别的人,对待她的心意已经改变了。而她去了一趟上海,被一个纨绔子弟的热闹搅乱了心,慢慢地吊了起来,又莫名其妙地被悬在空中,也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才渐渐发觉,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他,才是可以让那颗心安稳的人。如今,在这奇怪的婚姻陷阱里,不知是姻缘天定,还是命运的讽刺,可两人之间却已是千山万水了。



永恩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当她品着香茗的时候,还在懊恼自己,为何一再给这个无礼取闹的人机会,如今她坐在这里受着这尴尬暧昧的气氛,真是鬼使神差。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的光景,今天的课是最后一堂了,主人家要迁居到重庆去了,已经给她计算了薪金,另外还给了红包。本来这家男主人和和一间私立女子中学的校长关系很好,原打算推荐她到学校里任职,可她空有一肚子学问,却没有文凭,那校长只觉得无法和董事局交代,却又对她印象颇好,便很热心地推荐她到一间小学任教,酬金方面可能稍微差一些,可她并不计较,还是万分感激的。
周全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柴米油盐未必是生活的全部,却是生活的必需品,因此钱便成了顶重要的大事。倒是海叔,虽然平时醉醺醺的,听到她与来福的婚讯,却很高兴,拍着胸脯对她保证:“大姑娘,你放心,来福虽不能大富大贵,可他是个好孩子,不会让你受苦的。”于是,来福正式拜海叔为师,开始学习烹调技术。他其实也很聪明,进步地很快,似乎只要抛开人心这复杂的因素,他对于单纯理性的一切倒也得心应手。
金玉满堂因为要办喜事了,都很高兴,可惟独马宽却有些阴郁郁的,永恩总觉得他眼睛背后还隐藏着一双眼睛。她现在想起那眼睛之后的东西,就一阵反感,似乎与他一贯表现出的老实忠厚的面貌不太相符。
其峻看着永恩突然显现出一种嫌恶的神情,便道:“永恩,我想你可能…对我有些误会。”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她都没有给他机会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她依旧沉浸在对马宽这个人隐藏迷底的探询中,未曾会意。
他想起那日在家中等了她几个小时的情形,道:“我那日等你来,而你却没有来。”说着,心里一动,那日若是见了她,跟她解释,求得她的谅解,那么之后与宜岚之间的一切是否就会不一样了呢?也许亦改变不了什么的,可他却总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
永恩听见其峻的话里有话,仿佛还有些失落,不禁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恍然意识到她那日所去的特殊人家,应该就是其峻的住所,而这一切应该是周全早已安排好的,不,是他们俩早就安排好的,否则周全如何会知道其峻的住址呢?她明知周全是一番好意,却仍然有被蒙在鼓里的受骗感觉,便反唇相讥道:“我那日去了,而你却不在。”
其峻的眼光一亮,道:“你来了吗?你果真来了吗?”永恩觉得其峻的反应有些奇怪,道:“不过晚到了些时候,耽误了你一餐饭,你又何需如此大惊小怪的。况且,以你沈公子的财势,到哪里还找不来一餐饭来打发呢?”其峻听永恩说地拧了,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桌上又陷入了寂默。
沉吟了半晌,永恩道:“你这人可真不痛快,喂,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才一趟又一趟地来找我寻开心呀?”
其峻凄凉地苦笑,道:“寻开心?想不到我给你的是这种印象。”其实以他目前的立场,是不便再向她要求什么的,可他偏偏却怀了一种孩子式执拗的天真,他对于她来说,至少应当是不一样的,即使不能怎样,可日后再回想起来,至少能有一点惘惘的遗憾也好。可她没有,她离开了故土,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却锻炼地愈发坚强勇敢,当日在王府庭院长廊里微蹙眉头隐约发怒却又含着无限情思的娇弱少女,现在看来,或许都是他的错觉,是他自作多情了。正如她所说的,他们根本是陌路人,他是好人又如何?她把他想成了纨绔子弟又如何?如今想挽回这名誉,仅仅用语言来辩解,未免太强人所难,干巴巴地毫无说服力。
于是,他便道:“永恩,从前的孰是孰非,我不想再解释,我只想请你明白,不论从前、现在、将来,我对你,决没有半点轻慢之意。”
他说这话时,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倒叫永恩有些迷茫了,他巴巴地跑来跟她做这样一番表白,是何道理呢?她对于他的人格认识或者评价,对他的影响有那么大吗?即使她对他存了偏见,可又怎样呢?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未必人人的看法都那么好,难道都要一一去纠正吗?
其峻见永恩无言,便道:“你在北京还住地习惯吗?”永恩淡淡地道:“还好。”其峻又道:“难道你不打算回到故乡去吗?”永恩抬起眼来,望着他,深邃的眼中仿佛闪动着几丝关切之情,她的心中一动,道:“回去?我已经不打算回去了。因为,我和那里已经再无牵连了。”
其峻突然叹了一口气,道:“都是我当日冒然登门,给你造成了很深的影响。”他将她的离家出走全都归疚到自己身上,她千里迢迢地到昆明来,他再一次将她拒绝,终至…幸而,她还活着。她在此后的一年里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他对她的印象虽然在逐渐地改变,却依然受到最初印象的影响,况且,他那样爱慕着她,始终对她怀着一种怜惜之情的。
永恩明知道自己与家庭决裂和其峻无关,但又觉得他在扮演着始作俑者的角色,不免对他心怀怨意,此后随着与来福的感情日深,这种心境已经改变,但这会儿面对着他满怀歉疚的坦白,倒有些措手不及了,她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半晌,永恩道:“其实…与你无关,从前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其峻却道:“有时我想想,也许不该到大理去。”她一怔,他又道:“永恩,我有话跟你说…”但那些话哽在咽喉,却已被凡尘俗世牵绊着,难以出口。她有点注意地望着他,是无奈,是伤感,还是眷恋?她愈发地迷惑了,他究竟是所为何来?
茶室的伙计走到炉子边,挑开炉盖,又锄了一掀煤,一古脑地倒了进去,“啪”爆出一颗蓝红色的花,“啪”,又一声,震动着他的思绪,再不说,可就没有机会了。在那一瞬间,自私的念头占了上风,他顾不得父亲,顾不得宜岚,只想勇敢地抓住自己的真心,他只是想要继续和她的姻缘。
于是,他道:“永恩,既然你不想回大理去,那你对未来有何打算?”她微微一笑,本想回他项一句“不劳你担心”,可又被他看似认真的态度所惑,便道:“脱离了那个家庭,我只想过些平静的生活,即使是粗茶淡饭,也是无碍的。”她还记得他上次对她寄居在别人篱下的的惋惜与惊讶。
他倒没有在意她的语气,只沉思着,半晌才道:“那么,你愿意去巴黎吗?”
“啪”,炉膛里又爆了一声,也没有她听到“巴黎”二字那么震撼。
他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永恩…你愿意跟我一道去巴黎吗?”语气里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她终于听懂了,似乎更加震撼了,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地越来越稀薄,迫地她艰难地吞咽着,又呼出来,好象也未能好转。
其峻望着永恩目瞪口呆的表情,道:“永恩,也许…我不该到大理去,那么这之后的一切变故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们早应该在去年就结婚了。所以,我想要弥补,说它是错误也好,是误会也罢,我想使它回到最初的状态。永恩,过年以后,我要继续去巴黎工作,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说地已经很清楚了,不管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要继续从前的婚约。她应当感激涕零吧?那可是去巴黎做外交官夫人呀,所有的体面都就回来了。
然而,她却异常冷静地道:“对不起,我去不了了,正月里,我就要结婚了。”
其峻的手因为紧张正下意识地抚在茶碗盖上,听她说“结婚”二字,便用力地按下去,竟然将那只茶碗打翻了,水流淌了一路,只有黄黄的茶叶还呆在碗底,这里安全,不至于流离失所。
站在柜台里的伙计看见了,连忙上来收拾干净,又重新砌了一壶茶过来,很注意地望了望其峻几眼,觉得他脸色有些吓人。
果然,其峻噤声道:“结婚?你和谁结婚?”
她从他的失态里捕捉到几丝焦虑,还以为他是恼羞成怒后的反扑,便道:“不论与谁,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道:“是谁?”
她被震了一下,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的眼底深处的绝望,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便不再坚持,温言道:“是来福,你以前见过的。”
他咀嚼着“来福”这个名字,其实根本不能正确地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是那日打翻碗碟的伙计,他一直觉得那个人对待永恩的态度有些异样的,原来是他。
半晌,其峻才道:“永恩,你又何必赌气。”永恩倒怔住了,疑道:“赌气?”迟疑了片刻,才明白他意有所指,笑道:“赌气?我和谁赌气?和你吗?”其峻见永恩一直抱着不合作的态度,便顾不得礼貌,便道:“那你为什么偏偏…偏偏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永恩一听“那样”二字,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他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来福的不是,瞧他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样子,就那么瞧不起人吗?她冷冷地道:“请你注意一下说话的态度,老实说,我和来福已经在教堂里举行了西洋的结婚仪式,他已经是我的丈夫了。正月里,只不过是按照全伯的意思,再举行一次中国的婚礼罢了。”
他似乎还存着一点侥幸的心理,以为离正月的时候还长,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但他们已经行过仪式了,他当然知道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意义,这婚姻是无法解除的。仿佛被人重重地击打了一棒,猛地向后倒在椅背上,却也不觉得疼,半晌,他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永恩想了想,道:“噢,就是给你送餐的那天,所以才迟到的。”
其峻喃喃道:“是那一天?!”
竟会是那一天,他等她不到,后来去赴了宜岚的约会,再后来,和宜岚以未婚夫妻的名义流连于各种社交场合,到现在几欲成了定局,而她亦结婚了。
正象她说的,如果他不到大理去退婚,应当是他和她,在去年就会顺理成章就会结婚了,可能并不会引发他牵肠挂肚的爱,让他到如今已经欲罢不能。但是他去了,生生地隔裂了与她之间的纽带,竟引地她离家出走。倘若,没有这次离家出走,她将永远不会和一个餐馆里伙计发生感情,更加不会和这种人结婚。
幼年时母亲曾送他的一个小玩意儿,他爱不释手,特意放在一个铁匣子里,有一年过年收拾屋子,仆人看见那个黑黝黝的已经锈迹斑斑的匣子,问他还要不要了,他当时随口说不要了,都那么旧了。几年以后,他又想起那个小玩意儿,却找不见了,后来才想起已经在漫不经心间丢弃了,不免有些气馁,那是母亲留给的一点温暖的记忆,可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小玩意儿很平常,他忍不住又去买了一个,却不是当日母亲送他的那一个了,所以最后还放弃了。现在突然想起这件事情,他已经受过“悔不当初”的苦头,没想到这梦魇一直伴随着他,未曾离去。无奈,悔不当初,已经丢弃的情感,更是找不回来了。
半晌,他突然道:“那么…你…爱他吗?”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又道:“那么…他…爱你吗?”她沉声道:“我们相互依靠,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他亦只有我而已。”
风似乎有些歇息了,天空中渐渐泛了白点,越来越密,成群结队地而来,速度很慢,慢慢地在灰色的瓦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吱扭”一声,茶室的门被推开了,其峻走了出来,深呼了一口气,清爽而又干冽的气息,迎面扑来。永恩跟在后面,伸出手,白色的绒花跌落在温暖里,旋即融化,是下雪了。
其峻转过身来,道:“那么,再见了。”他向她伸出手来,她微微一怔,还是把手递进去,他的手很宽厚,她的手又小又柔软,彼此都残留着一丝温暖。她笑道:“那么,再见了。”他望着她的两颊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仿佛是冻着了,可眼睛却亮晶晶的神采飞扬。他握着她的手,久久未能松开。她不禁蹙起了眉,心里一动,他对她似乎还是有些在意的。她淡淡地笑着,有些尴尬地缓缓地抽离了自己的手,转身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也缓缓地转过身去。两人就那么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着,走入了漫天飞雪中,渐行渐远了。
其实,永恩的心里有一点乱,其峻的话言犹在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巴黎吗?”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呢?那么之前他要和她约会的邀请,应该不是存心要戏弄于她吧?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的神情好吓人呀,可他却什么也没说,也不曾对她提出别的要求,或许,他对她的感情并不真诚吧?她思来想去,也猜不透其峻的心理,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矛盾重重。
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一阵暖烘烘的香味袭来,她走了进去,看见来福正坐在屋中央火炉边的一张小凳上,定定地盯着炉上的一只砂锅发呆。锅里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熏地玻璃窗上罩满了水蒸汽,挡住了外面的风雪世界。
永恩打了个寒颤,用手捂住嘴,长吁了一口气,笑道:“这天气可真冷。来福,你又在煮什么好东西呢?”说着走到炉边,将手轻轻地在烟囱上捂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哟,好热。”可又舍不得,一会儿又捂了上去,这次可不敢捂地太紧了。她歪头看着来福,他的样子有点奇怪,好象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她搬了一张小凳在他身边坐下,掀开砂锅盖,笑道:“哇,好香。来福,你这煮的是什么好东西?”
来福跟海叔学习后,进步很快,如今自己对付一桌酒席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还时不时地有所创新,海叔笑他是因为脑子里的构造和正常人的不一样,所以才能想出那么简单又好吃的菜式来。他被夸奖了,当然少不了谢谢她,因为她永远是第一位品尝者,她点头了,他才敢端给师傅。两人在研究菜式的过程中倒也其乐融融。
今天,他盹了一锅黄豆黑鱼汤来给她吃,马宽却说她说出去了,他追出去,正巧是王梁脸色怪怪地回来,他一望,发现在街角拐弯处,她正在和那日的那个男人在一处纠缠不清。他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偏偏马宽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小心你的老婆让别人给抢了去。”
他的心旋即沉了下去,掉进无底深潭里,“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足有两丈高,还傻傻地问道:“为什么?”马宽却不紧不慢道:“光看人家的衣着打扮和排场,就知道是非富即贵,你怎么能比得上人家。”他方才意识到金钱的魔力如此巨大,但究竟应当有多少钱,就可以达到马宽的标准,他还是有些费解。
永恩拿起来福预先放在一旁的一只小碗,向砂锅里舀了一勺汤,吹了一吹,喝了一口,还是烫地厉害,不过在麻痹的感觉过后,倒是满口的余香,不禁笑道:“咦,这鱼汤还真是鲜美,一点腥气都不带。来福…来福,你在发什么愣呢?”说着又搅动着碗里的汤,慢条斯里地喝起来。
来福突然道:“那个人是谁?”永恩一愣,仍旧沉浸在鱼汤的美味中,这汤一直在火上炖着,真是越烫越过瘾,笑道:“你没头没脑地问一句,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人?”来福“哼”了一声,道:“就是那个…”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停顿了片刻,才道:“就是那个…来找了你几次,喏,就是那个长相怪怪的人。”
永恩“扑哧”笑出声来,汤也洒了一地,她醒悟来福印象里“怪怪”的人,指的是其峻。其实其峻应当算长地很英俊了,她放下碗,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身上的汤汁,这才仔细地端详来福,发现他的眉头紧锁着,嘴巴正扁扁地噘着,一副撒娇的神情,方知他正在生气,便将脸凑到他近前,双手捧住他的脸,摇了摇,笑道:“来福,你是在跟我闹别扭吗?”
来福在她温暖柔软的手掌的抚弄下,慢慢地展露了欢颜,不过为了表示他的余怨未了,那笑容带了几许牵强,道:“永恩,我不喜欢那个人,你不要再跟他来往了。”
永恩的心里跳了一跳,砂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屋里的鱼香味愈发地浓厚了。她的心思有些恍惚,来福竟然不喜欢其峻,可见其峻对于她,的确是有些不同的,连单纯的来福都察觉到已经对他的感情造成了威胁。她复又在炉边的小凳上坐稳,幽幽地望着炉子,听着炉膛里的火势熊熊燃烧。
来福急道:“永恩,你不能答应吗?”
永恩道:“你要干涉我和其他的人来往吗?既然如此,那我岂不是不能和金玉满堂里的其他人来往吗?”来福道:“当然不是,我是不喜欢你和那个人来往。”果然如此,永恩的眼前又出现了其峻刚刚要求她一起去巴黎时那张情意恳切的脸,嘴角渐渐流露出些笑意,半晌,才道:“来福你对我如此没有信心吗?难道,你信不过我?”
来福急道:“不是,我其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人…马宽说他是个有钱人,女孩子们都喜欢有钱人的,马宽说我是一个穷小子,你迟早是要被别人抢走的。”他想起马宽恐吓他时的严肃表情,仍然心有余悸,禁不住伸手抓住了永恩的手腕,仿佛她真的要跑掉一样。
永恩也不看他,仍旧自顾道:“来福,我送你的玉佩,你还带着吗?”来福伸手将那玉佩从领口拽了出来,道:“当然,你送我的东西,我会戴一辈子的。”永恩突然转过身,反手握住他的,无名指上的一生牵连,雪白的手腕上珠链晶光闪烁,一对玉蝴蝶在空中荡漾,散发着春天的香气。她柔声道:“来福,你给我的东西,我也会一直戴着。你看这对手链,就象你和我,永远都不会分离。至于其他人,都是不重要的。”
她的柔情吹散了笼罩在他心头的迷雾,她的笃定稳妥了他忐忑不安的心。他握紧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脸红了,只是傻傻地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他抬起脸,笑道:“永恩,我们来盖个印好不好?”
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只觉得他促狭的表情之后另有他图,不由得地向后一闪,笑道:“你不要胡闹。”
他们虽然已有婚约,可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却还不算正式夫妻,所以至今不曾愈矩半分,他…谁知他竟不放过她,一手揽住了她的肩,一把拦住她的手,小手指勾住她的,又反了过来,将大拇指又按住她的,道:“打个章,盖个印,我们一辈子都别分开。”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的脸更红了,他这样单纯,是不该有其他想法的,倒是她想地太多了,于是也笑道:“好,一辈子都别分开。”
一生一世的誓言,就这样以孩童般嬉闹的方式再一次定格下来,生死契约,盖章定论。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腕上的玉蝴蝶犹在荡个不停。屋内温暖如春,她选择了他这样的人,前途一目了然,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噔…噔…”有人敲门,旋即周全走了进来,叫道:“哇,好香。”来福连忙起身,笑道:“全伯,我炖了一锅黑鱼汤,让永恩先试试怎么样。”永恩正端着碗,慢慢地喝着,笑道:“来福,你替全伯也盛一碗。”
周全走近炉边,在来福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福已经又舀了一碗汤,却见周全摆了摆手,道:“不忙,来福,你也来坐下,我有话要说。”
永恩见周全的态度郑重,便将手里的碗递给来福,示意他另外找张凳子坐下。
周全从怀里掏出一个一尺来长的胡桃木匣子,颜色晦暗,应该有些年头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搬弄了一会儿方才打开,里面是上下两匣,上面的放着一张房地契和一些银票,拿开来,下面的放着一些首饰,大概是一对金手镯,一对龙凤金钗,几件耳环、宝石、戒指、珍珠项链,琳琅满目,甚是耀眼。
他将匣子递给永恩,笑道:“永恩,你要结婚,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这房子,还有几件从前在老王府里赏下的玩意儿,现在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和来福吧。”
永恩连忙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她很清楚,这是周全劳碌一生的全部身家,其中包含着多少屈辱与无奈,她如何能受?
周全“呵呵”地笑起来,声音很是爽朗,道:“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身后也没有人,这些东西我也带不进棺材,我不留给你,又留给谁,难道你和我见外不成?”
永恩摇了摇头,道:“全伯,我在这里白吃白住,已经蒙您的恩惠不浅了,如何…”周全一摆手,看了来福一眼,只见他的目光纯净,似乎并不清楚他们在争辩什么,想了一会儿,道:“永恩,以前我对来福是有些怠慢,可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又岂能违背你的意愿?永恩,我只希望你能过地好。”永恩心下感动,哽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停顿了片刻,周全又道:“我知道你想靠自己自食其力地生活,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我一个老头子,守着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放到你的手里,才能变废为宝。从前在王府里,蒙王爷的恩宠,什么荣华富贵也经历过了,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如今我的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经营金玉满堂也已经力不从心,也不知道什么就一蹬腿去了。哎,永恩,你结婚以后,这个家就要由你来当了。不,或开或关,都随你的便。永恩,你也应当知道,如今这片地被一个有钱人看中,要兴建一个大型的游乐场,所以开始收购周围的地产和房产。这收房子的人也来了我们店里好几趟了,有的人家已经搬走了,大户还就剩下我们和玲珑茶室,但对方出的价钱也似乎也过地去,所以我想着不如结束了金玉满堂算了,可又撇不下这些伙计,想想还真是为难。”
永恩听周全说地痛快,但字字句句敲进心里,却象听“临终遗言”似的充满了凄创之感,待要说几句,周全道:“永恩,我知道你又找了一份到小学里教书的工作,倒也不错,可毕竟是给别人打工,还要看人的脸色,以你的身份,过如今的生活已经是委屈地不能再委屈了,我如何能忍心让你再…”他似乎已经设计地很详尽了,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失望,倘若这个男人不是在能力上有些缺陷,也不至于要让一个女人来撑起一个家的经营大计,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娇贵无比的“金枝玉叶”。
永恩当然很清楚周全的深意,周全是迫于已成定局才作出的妥协,这妥协无不包含着对她前途的隐忧,她虽并不在意,可想到周全的担心,也不禁有些黯然。
这时候,来福突然道:“永恩,都是我不好,我没有能力给你买首饰,我…”永恩待要阻止,周全却道:“来福,你是一个好孩子,对待永恩一心一意,我只希望你能坚持下去,那样全伯我就可以放心了。来福,你能答应我吗?”这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来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周全将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笑道:“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永恩淡淡一笑,来福却是愁眉不展。
“老板…您在吗?”
屋外传来马宽的声音,周全高声道:“进来吧,我在永恩屋里。”来福起身去开了房门,马宽满脸的焦急,道:“老板,您快去瞧瞧吧,收房子的人又来了。”周全“哎哟”了一声,道:“这年头,想安安分分地做个生意还真不容易。”说着向屋外走去,来福陪着他,马宽倒落在了后面。
他的眼光盯着永恩放到书桌的胡桃木匣子上,她好象在放一张房地契,根据刚刚在门外听到的一切,周全真的已经将全部财产都交给永恩了,来福这小子还真有福气,被人救了性命,还白捡了个媳妇,白捡了万贯家财,一切都是白捡的,这小子看似傻乎乎的,想不到这么有心计。哎,这一切要是都是自己的该有多好呀!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闪动的似乎都是堆积如山的大洋钱,心里一阵阵地刺痛,是既羡慕又嫉妒。
自此,收房的人来的次数更加频繁了,频繁到连永恩都惊动了,原来这里被一个上海富商看中了,要进行统一的改建,建成后,大型的游乐场,连带着百货大楼、电影院、咖啡室、餐厅一应俱全。
周全原打算息事宁人搬走的,但对方实际所出的补偿费太吝啬了,况且短时间内又找不到象这样一幢带着铺面的房子,真是结束了营业倒也罢了,可跟随他这些年的伙计该怎么办?永恩与来福又怎么办?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由于周全的执拗,对方的价钱也在慢慢地提升,大约来谈的人也是受人所托,托的乃是包价,补偿的多了,留给自己的便少了,所以才在价格上一杀再杀,然而还是有些余地的,虽然长地幅度有限,但态度却越来越强硬,估计是委托人所定的期限距离不远,所以这条街的住户在强硬手段之下陆陆续续地都搬走了。有的邻居告诉周全,期限大约是在新年的正月底。
永恩曾问过周全有何打算,可他总是摇头不语,“金玉满堂”里的伙计也开始人心惶惶,来吃饭的客人也越来越少,因为在吃饭的时候,不时地受到不明人士的骚扰,而且闹地越来越不堪,报至警察厅,却是警匪坑溃一气,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到后来,周全有些松动了,也不敢指望相等的补偿费,可他也存了一点私心,想等到最后的期限,他还要等大理的人来,假若搬走了,这里拆掉了,那么便再也无法找到他们了。


永恩在这样有些焦躁的日子里,缝制着自己的嫁衣,衣料是瑞趺祥里最上乘的丝绸,大红的底色,配上金黄的丝线,飞龙走凤,一针一线下去,全是她的一片心意。
这个过程是缓慢而急促的,然而在相互矛盾的等待中,她却隐隐有一丝不安,而且越来越明显,一点点地噬要着她的心,即使要面临流离失所的困境,也不至于这样焦灼吧?于艰难的人世中挣扎求存,乃是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碰到的,她应当早有心理准备的,为什么还这样忐忑不安?难道仅仅为了她即将归属于另一个人吗?
正月十五的晚上,吃过晚饭,大家也觉得有些疲倦,没有心思再闹下去,只永恩与来福结伴去看花灯会。
地安门里面,焰火四射,靛蓝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硕大的菊花促然开放,明黄、嫣绿、霞红,绛紫、湖翠,艳丽缤纷的颜色,不由得人也是喜气洋洋。在火树银花的的背景下,她的星眸流转,璀璨剔透,滟滟地犹如在水晶杯里晃动的琥珀酒。
来福突然问她:“永恩,你会不会后悔?”她微笑着摇要头,他亦微笑,又问她:“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她在漫天的的灿烂烟霞中,眸里只是他长身玉立的俊朗身影,蓦地发现他一向纯净的脸上竟显现出郑重严肃的神气,心中一沉,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天地之大,而他于这天地之间,似乎也是不可捉摸的。她一向信任他,彼此没有任何距离,也正是这没有压力的亲密让她的心起了变化,然而,在她的婚礼的前夜,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她的丈夫对她说出“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的话,她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这是永恩在北京度过的第二个春节,但今年的意义格外不同,因为她要在元宵节结束后结婚了,天没亮,便早早地起来了,张胜的母亲和王梁的姐姐翠鹃、嫂嫂都来帮忙,帮她梳头,开脸。
张大娘应该是铰脸的行家里手,力道恰到好处,她很紧张,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预备受一场罪的,末了,倒也好。而她的眼镜随之被取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些女人啧啧地感叹,惊异她竟然如此美丽。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她的头发散开,由王大嫂耐心细致地梳着,然后挽绾了髻,高高地盘起,又伺候着她穿上了霞红色的龙凤新娘褂裙,扶她到镜前坐下,重新在她的脸下功夫,一顿涂脂抹粉,她象个木偶似的被人调配着。也许是屋里炉火太旺了,脸上热烘烘的,脑袋里热烘烘的,想要笑,又不敢笑,可不笑板着脸又似乎不太好,所以有些左右为难,脸上的肌肉如此一番折腾着,几乎要僵滞了。
张大娘“哎哟“了一声,道:“他大嫂,你倒是别抹那么多胭脂,太红了,不好看。”一直在一旁观看的翠鹃也笑道:“大嫂,看你抹的,快和猴屁股似的,别怪我娘笑你,来来,我来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盒香粉,在永恩的脸上慢慢地涂抹着,笑道:“新娘子的脸好滑呀。”
被闪到一边的王大嫂又张罗着收拾屋里的一些杂物,嗔道:“翠鹃,你别画地图了,赶紧的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翠鹃笑道:“今儿是新娘子的好日子,这张脸可是撑门面的,不倒饬地细致点能行吗?”张大娘笑道:“我看大小姐不用打扮,就够美丽了。”
翠鹃的手抖了抖,她一直都在为容貌苦恼,平日里与永恩的交情不见得多么深厚,也不见得多么淡薄,但今天陡然见到永恩清丽绝俗的容颜,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嫉妒,不过这会儿倒也平复了,因为这样美丽的人也不过嫁了一个菜馆伙计,噢,现在已经是二厨了,因为马宽在几天前突然辞工不做了。虽说来福长地很英俊,却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她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是不应当埋没于这狭窄的陋巷中,终有一天,会飞上枝头,终有一天…然而,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这一天却还是遥遥无期。
几个女人正在谈笑着,“噔噔”有敲门声,张大娘去打开了门,来福探进头来,张大娘一把挡住他,道:“哎,你可不能进来。”可他还是用强挤了进来,不知所以然地咧嘴笑着。张大娘禁不住也乐了,道:“瞧把你乐的,离拜堂还有些时候呢,你就这么等不及了,照规矩,你们是不能提前见面的。”
来福被嘴一撇,道:“哪有这样不讲理的规矩?我们之前时时刻刻都在见面呀?”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就是这个理。张大娘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到有利的辩解理由。
翠鹃冷冷地道:“就是今天不能见,你和新娘子拜堂之前是不能见面的。”说着远隔眼皮撩了来福一眼,心里一阵仓皇,这样俊秀挺拔的青年,为何没让自己先遇见呢?不过即使先遇见了,又怎么样呢?又没钱又没势,还是个一根筋,也就是永恩仗着有点家财,才不顾后果一头扎进去,否则,这前途也真是不堪设想。
来福一直觉得翠鹃有些阴阳怪气的,也不理她,径直走到永恩身边,俯身看她的妆容,呆了半晌,笑道:“永恩,你可真漂亮。”她的脸在胭脂下更红了,娇艳地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有一点令人不可逼视的出尘与秀美。
张大娘看着两人的情形,笑道:“罢了,他大嫂,翠鹃,我们先出去吧,让他们小两口先亲热亲热。”另外两个会意,便笑着推门出去了。
炉里的火辟辟啪啪地爆着,来福的脸慢慢地的凑近永恩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她,温热的呼吸,几近可闻,他喃声道:“永恩…”声音里竟然充满了魅惑的意味,绵绵的情意,流淌蔓延。
永恩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危险,她轻轻地刮了来福的鼻梁一下,站起身来,笑道:“瞧你的打扮…”他打扮地就象那日街头的新郎倌一样,有点滑稽可笑。
来福抬抬帽子上的宫花,笑道:“永恩,我是给你瞧瞧,我这帽子上的宫花好象有点松动了,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牢靠。”
永恩定睛一瞧,果然右侧的那一枝好象有点偏了,她踮起脚,抬手去试了试,他怕她够不着,便又俯下身来,偏有凑巧,她腕上珠链的玉蝴蝶吊坠正勾在了那宫花的翅沿上,两个人都怔了一怔,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不必这么费劲,只需把帽子那下来给她就好了。
帽子解了下来,玉坠却紧紧地勾在翅沿的铰缝里,来福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永恩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一沉,莹光皎洁的蝴蝶在金黄色的枝头摇晃着,有一种不胜其累的凄创之意。她本来就觉得蝴蝶不甚吉利,梁祝化蝶的爱情悲剧早已深入人心,她可不想遭遇一样的下场,可偏偏来福竟然将这玉蝴蝶手链当作爱情的表记送给了她,她当时虽然隐隐地有些不安,但时间久了,与来福的感情日深,这种荒唐的感觉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如今,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从前那种隐隐的不安又来了。
来福看永恩怔怔地出着神,一点也没有出力解决的意思,便自己低头搬弄着,然而似乎是个难题,没想到饺地那么紧,地方那么狭窄,他的手太大,根本解不下来。
永恩在茫茫不知边际的思绪中,只觉得手腕一痛,玉蝴蝶离开了金黄色的枝沿,借着空气中的一点风力,飘飘摇摇地向地面飞去,“啪”的一声,竟然没有粉身碎骨。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他看着她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慌忙将玉蝴蝶捡了起来,仔细地检视了一番,递到她面前,嗫嚅道:“永恩,没事。”
永恩看着来福惶恐不安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哎呀,可惜,链子断了。”她抬起左手腕看了,那一枝玉蝴蝶犹在摇动个不停,又道:“这手链原是一对的,现在有些不匹配了。”她似乎是无心的,可言语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意。
来福最近受了刺激,最听不得“不匹配”的话,这些日子他从马宽的言谈话语中早已洞察了这一点,他与她成就的姻缘是不甚匹配的,蒙她不弃,竟然选上了他,他给不了她更好的,至少连最初的这点纪念物也应当给她保全了。
于是他以很快的速度解下了她右手腕上的链子,连同脱离的玉蝴蝶紧紧地握在手里,道:“永恩,你等我,我去玉器店里把它修好。”
她一把截住了他,笑道:“来福,你又何必,时间来不及了。”他笑道:“我快去快回,玉器店的一个伙计最近和我很熟了,求他帮忙,应该来得及。永恩,我们结婚,你应当带着它,不是吗?”她心里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可仿佛还有些犹豫。
他笑着转身欲走,她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他有些诧异,将她的手慢慢地推开,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等着我,很快的。”
她也知道应当很快的,只不过是隔着两条街,可她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依依不舍,就象他说的,好象他不会回来似的。

永恩身穿着大红的锦罗锈袍,头带着气势巍峨的珍珠头面,坐在红色的罗帐中,身后是红色的龙凤走线的锦被,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替她张罗的三个女人早出去了,只留她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刻。炉里刚刚添上了煤,亦在静静地燃烧着。喜房里真的很静,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噔…噔…”走廊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然而是到周全屋里去的,一会儿,又“噔噔”地下楼去了,一会儿又响起张胜的大嗓门:“翠鹃,老板到哪儿去了。”却有翠鹃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别瞎找了,在厨房里和海叔在一块呢。”说话间又是一阵“噔噔”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远,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她的心被这一通忙乱搅地七上八下的,幸福来临前的时光,竟是这样不安与惶恐。
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拜堂的吉时了。周全推开喜房的门,走了进来,见永恩静静地坐在床边,整个人陷在张牙舞爪的红色海洋里,好象有些压抑,有些孤寂。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沉静的犹如被刀切过的湖水,是浩劫之后的短暂平静,更加令人窒息。他不禁有些担心,道:“永恩,来福出去半天了,做什么去了?我在下面忙地晕头转向,刚刚张胜来找我,我才知道新郎倌不见了。”
永恩张着美丽的大眼睛,似乎有些茫然地道:“噢,我手链上的玉坠断了,他去修理了。”周全“噢”了一声,玉坠断了,似乎不是好兆头,便道:“怎么会…”可他看着她的神气,急急地将埋怨的话咽了回去,又道:“哎,你也不用着急,我派人去找找看,是去了哪家,玉珍阁吗?”永恩点了点头,道:“全伯,劳你费心了。”
周全转回身,推开门,人已经出去了,永恩却听到他在走廊上唠叨着:“这可怎么办才好?都什么时候了,底下的客人都坐满了,等着拜堂的新郎倌却不见了。”
又两个小时过去了,王梁已经早回来报信了,来福根本没去过玉器店。周全一惊,又不便表示什么,只得稳住客人,悄悄地让张胜发动了几个相熟的年轻人再出去找,又几个小时过去了,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还是没有下落。
这个来福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把他的新娘丢在人们充满惋惜、诧异、怜悯的交头接耳中。
永恩并不知道那些日子是如何支撑过去的,她卸下了珍珠头面,脱下了新娘礼服,没有爆发,异常冷静地忙碌于寻找来福的仓促里。从前他们一起去的地方,她都一一找遍,北海公园,什刹海,颐和园,甚至西山也去过了,人海茫茫里,却不见他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希望渐渐地渺茫起来,可她被心里的一团火激迫着,根本停不下脚步。
她惧怕见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她惧怕面对周全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预言实现的惋惜与埋怨。她心里担心来福是不是出事了,就象当初她从马路上“捡”到他一样。然而,北京城里的各大医院她都去过了,却没有这样一个人,她也去了警察局,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发生事故的回馈。他在跟她躲什么迷藏,她这会儿真是恨及了他的孩子气,也逐渐体会到周全的苦心,他是这么地不安定,不安定地仿佛一颗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又不得而知,所以更加胆战心惊。
那一日,她奔跑地太累了,途经那间向阳照相馆,蓦地发现他和她当日所拍的一张照片端端正正地悬挂在玻璃橱窗里,背景是黄澄澄的向日葵,铺天盖地的,两个面貌清秀的人坐在里面,幸福地微笑,灿烂有些令人眩目。这种宣传似乎成了店家最具说服力的招揽手段,可永恩的心里却一片酸楚,她一步步地踱向那镜中人,怔怔地,眼睛里渐渐地湿润起来,她支撑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在镜中的青年面前,流下泪来。
过路的行人纷纷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可她根本不理睬,她把她的爱人给弄丢了,又何苦拘泥于旁人的指点议论。春寒料峭,冷风凄切,愈发地刺激了她哀伤的情绪,连一辆车飞驰而过,溅了她一点水渍在她身上也没发觉。
那车又缓缓地驶了回来,车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过来,一直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来,在泪眼迷离间,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时此地出现。她有几多委屈,几多怨怼,却不愿在这个人的闪现,可她怎么那么不争气,眼泪汹涌不尽。
他默默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近,试探着,只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她的泪水洒满了他的衣襟,这些日子以来孤立无援的境地总算有了依靠,可惜他却不是来福,而是沈其峻。
其峻越过怀里的女孩,望向对面的橱窗,绚烂的金黄色仿佛那日在大理乡间的油菜田里,凝眉浅笑的绝代风华,他在无意间发现了路边照相馆的橱窗里挂着这样一幅“画“,怦然心动,折了回来,方觉那画中人正在哭泣,旁若无人,根本违背了她的本性。
他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一时之间情难自己,想不到还会有这样与她贴近的一刻。自那日在风雪中离别,他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相遇了。因为她结婚了,而他亦没有理由再对她纠缠不清,难过的是,她原本是他的未婚妻,却和别人结婚了。他亲手粉碎了这个约定,却又和别人有了新的约定,难道他能抛开一切纷乱,再向她说一声“其实我想从头再来”吗?再对她说“可有勇气与他一起承担起在这之后无穷无尽的压迫与责难”吗?他凭什么?她根本就不爱他。
永恩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她很清楚地听见其峻胸膛里铿锵有力的跳动声,仿佛有些慌乱,有些心猿意马,她缓缓地离开了他的身体,掩饰地从身上寻找手帕,可遍寻不着,他已将一方绿黄格相间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她只得接了过来,将脸上的泪水擦了去,心里踌躇着该不该将沾满泪痕的手帕再还给他,这样想着,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反而不好再给他了,只好将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道:“让你见笑了。”
其峻静静地凝视着她有些红肿的双眼,道:“永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永恩却不想给他知道来福的事,便淡淡一笑,道:“风沙太大,迷了眼。”他明知道这是推诿之词,又不便说破,也淡淡一笑,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永恩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阳光,雪青色的天空蒙着一曾浅浅的灰色,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身子疲倦地不愿意再多走一步,可又不想和其峻牵扯太多,刚要出口回绝,可他早已看出她的意图,笑道:“好歹我们也算认识一场,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她听他这样说,也就罢了。
很快到了“金玉满堂”,永恩跟其峻道了谢,并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下了车,想了想又跟他点头示意后,方才进去。却见厅堂里站了许多人,有人在叫嚷着,有人在分辩,乱哄哄地嘈杂一片。
永恩的心沉了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急忙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挤了进去,只见周全坐在一张椅子上,不停地抚摸着胸口,张胜与王梁分站在一旁,怒目而视。他们对面有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梳着分头,留着胡子,脸上的肌肉一块块地堆在一起,面色黝黑,眼睛很大,显现出一种凶狠之象。
那人猛然见到一个年轻的少女走了过来,怔了一怔,眼睛里闪动着阴晦不定的神色,掏出烟卷来,另有一个打手模样的人立刻来给他点着了,他抽了一口,又吐出几个烟圈,似乎很得意似的,架起了二郎腿来抖动着,笑道:“老爷子,孰重孰轻,你还是掂量掂量吧。”
永恩走到周全近前,道:“全伯,您怎么了?”周全阴沉着脸,望着永恩,却什么也没有说,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向那满脸横肉的男人。永恩只得向张胜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胜竟然恨恨地“哼”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
王梁在一边道:“大小姐,这都是您招上门的祸事。”
永恩也被吓住了,强笑道:“什么祸事?”王梁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张胜却道:“老板早就反对你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却不听,这下可好,什么也没有了。”永恩微笑着打了寒颤,道:“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周全缓缓地道:“我把房地契印章都交到你手上,可来福竟然拿它去办了同意拆迁的手续。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见了。”说着有默然了。
张胜却愤愤不平道:“大小姐,他拿了钱跑了,亏得我们还心急火燎地四下去找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永恩的微笑僵在脸上,好象被定格了似的,好一会儿才道:“这怎么可能?”张胜道:“怎么不可能?你没看来的这么多人,人家是上门来收房子的。”
永恩方又看了看那中年男人,道:“这位先生,您能将来意再重申一遍吗?”
那男人一直在烟雾弥漫中默默地观察这年轻的少女,如今看她徐徐地说话,不卑不亢的态度,心下倒也惊奇,这小门小户的女孩却仿佛是见过大场面的。
他将烟灰弹了弹,笑道:“这个倒也简单。我是受人所托,来请贵府上尽快办理此处的。这街上的人家陆续地都搬地差不多了,就连玲珑茶室也签了合同,不日就要搬了,可就你们还死撑着。我的委托人很不高兴,我才勉为其难接了这趟差事。巧地很,据说是金玉满堂家的女婿来我的赌场里玩,一来二去,我们也成了朋友,偶尔谈起收房子的事来,这位小兄弟倒也爽快,很快拿来了房地契还有周老板的印章,在契约书上签字盖章,还领了补偿费,你可知道,那可瞧在我的面子上,人家大老板又多给了不少钱呢。”
永恩听此人说地头头是道,毫无破绽,心里一阵发紧,突然转身向后堂跑去,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光景,只见她抱着一个胡桃木匣子蹒跚着走了出来。周全一看永恩苍白的脸色,摇了摇头,她走到他近前,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在他身边,黯然泪下,哽道:“全伯,我对不起你,什么都没有了,不单是房地契,还有…什么都没了。”
她至今还不能相信来福是这种人,可是偏偏他突然不见了,惟有他知道她放置木匣的地方,偏偏他在结婚前夕跟她说了那么奇怪的话,他说决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的,可他…偏偏做了?他是…一个骗子?!他一直伪装着天真无邪,欺骗了她的感情,还有,要真是她的钱也就罢了,可那些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辛苦一生的积蓄,是格外信任地交付到她手上的。这个老人提醒了她许多次,可她却听不进去,坚决地相信他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让这个老人一步步地妥协,最后倾其所有。
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伤心,她浑身一个劲地打着哆唆,牙齿咯咯作响,这是怎样的世界呀,他把她推进了无止境的黑暗里,就算那个黑漆漆的雨夜,她被自己的继母甩了一掌,耳光响亮,也不及此时的心痛与惊悔。
周全见永恩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担心起来,他扶她做起来,道:“孩子,你没事吧?”可她还在一个劲地打着寒颤,怔怔地望着周全,羞愧万分。周全抚着她的背心,道:“算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幸而他还算有心,在结婚当天离开了,要不然,你这后半辈子可就毁在这个小子的手里了。”他还能说什么,可她听在耳里,却字字如钉,钉进她其实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里。她倒进周全的怀里,泪流满面。
这时,那个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也许受了那年轻少女的蛊惑,起了怜香惜玉之心,掐灭了手里的烟卷,起身缓缓地踱了过来,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镜后梨花带雨的青春容颜,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姑娘,你又何必难过?你长地这么美,还怕没有人疼吗?只怕拿着大把的金钱来求着你花呢。”他语带调笑之意,似乎已经把双方刚刚剑拔弩张的敌对之势,忘地一干二净,深入敌营,倒成了诱降之人。他自觉提出的诱降条件丰厚可观,不禁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永恩的目光一寒,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跃跃欲试地姿势仿佛被绊了一下,不禁为这小姑娘突然转变的凛然气势所畏,又皱了皱眉头,冷笑道:“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突然,另有一个声音也冷冷一笑,道:“有些话倒也别说地太绝了。”
其峻还是忍不住跟了进来,他在门口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终于知道,永恩为什么一个人在大街上哭泣,她被他丢弃了一次,如今又被另一个男人丢弃了,还是在大婚之日。
当日在风雪之中,她离他而去,他知道她已心有所属,当时是痛悔万分,却也无可奈何,以他所受的教育,深知感情是勉强不来的,虽然在外人的眼里,他比那个人具有优势,可他决不是凭借这所谓的优势胁迫她的人。他在极度失望的情绪下又做了许多错事,更加悔不当初,为什么偏偏在和另一个女人缔结了婚约以后,却又给他知道,她从此又孑然一身了,是喜是忧?上天可真是会捉弄人呀。
他看着她瑟瑟发抖的娇弱模样,真想上前去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她不要紧,一切都有他在,可是不行,他已不是在半年前在金玉满堂见到她时只凭自己的心意而为的他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牵绊,而她亦不是他想象里娇弱可怜的人。
那中年男人见一个仪表不凡的青年走了过来,瞪大了双眼,道:“你是谁,难道你想趟这淌混水?”
其峻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男人,笑道:“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和北京警察厅的李厅长有些交情。这位兄台,你若再这么闹下去,恐怕也得不了什么好结果。”
那中年男人听到“警察厅的李厅长”几个字,牛铃般的大眼睛立刻收敛了起来,看了看名片上“外交部沈其峻”的字样,心想对方的来头好象不小,但也不便就此败下阵来,道:“我们可没干违法乱纪的事,而那些收了钱却不走人的人,我们倒想请教警察厅长几句,这事可怎么理论。”
其峻不想再和这人罗唆,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道:“这位兄台,不知怎么称呼?”那男人的眉峰一挑,洋洋自得道:“不才,人家高看我的都称我一声郭四爷。”其峻笑道:“噢,郭先生,请问委托你来办事的人是谁?”
郭四爷头一回被人称为“郭先生”,有些失落,怔怔地盯着其峻,道:“我的委托人?”其峻笑道:“我看郭先生不过是替人办事,估计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我才想要请教你的委托人是谁?”
郭四爷发现自己完全被忽略了,更别提“高看”不“高看”了,他悻悻地道:“就算给你知道又怎样?难道还能继续赖着这房子不走吗?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周围都搬光了,就剩下这酒馆还有街对面的茶室,而茶室的主人也已经收了钱签了合约,保证在三天后搬走,以后这里会停水停电,我看你们可怎么呆下去。”
其峻却不理他的罗唆,依旧执着地问道:“郭先生,究竟是谁这么有来头?”
郭四爷还以为自己的恐吓已经起到作用,又转换了得意的笑容,道:“我的老板姓唐,唐庭轩,那可是上海滩顶顶有名的大亨唐涪的四公子。”
其峻的笑容渐渐地收敛了去,唐庭轩,又是这个人,虽然未曾谋面,耳朵里却灌满了他的名字,和他为追求宜岚干的一些“荒唐”事,包括这人曾经扬言要给宜岚盖一座带有旋转木马的游乐场,难道竟是这个地址?不是已经偃旗息鼓了一阵子吗?为何又重新提起来了呢?怪不得宜岚最近的态度有些怪怪的,却原来是那男人又回来了。想到这儿,他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唐庭轩…”
永恩听到其峻念叨着的名字,蓦地从周全的身边站起身来,睁着眼睛,一行清泪又涌了出来,道:“是这个人…是这个人…要抢我们的房子?他在哪儿?我…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要抢别人的房子?”
郭四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激动的永恩,“啧啧”地感叹了几声,笑道:“小姑娘,没有人要抢你的房子,你的房子是唐先生用真金白银买来的,瞧瞧这印章,这契约,可都不是假的吧?哎呀,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抢呀抢的,多难听呀,毁坏了唐先生的名誉,这追究起来,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永恩颓然坐到了椅子上,郭四爷说的对,这房子不是人家硬要抢去的,她怨不得别人,只能怨她自己,怨她遇人不淑。可是…来福,真的是那种人吗?她还是不能相信,脑袋里“嗡嗡”乱响,仿佛身在蜂群之中,满是恐惧,不知出路在哪里。她只看着其峻掏出一把钞票来,递给那郭四爷,想要阻止,却没有气力,只见郭四爷捏了捏钞票的厚度,心满意足地招呼着手下扬长而去。
屋子里立刻寂静下来,其峻走到永恩面前,她怔怔地望着他,只见他深邃的眼神,满是关怀与担忧之色,只听他道:“永恩,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她的泪水再度扑簌簌地滑落下来,到头来,她转了一大圈,难道又要依赖于这个男人?真是心有不甘。

十一
当天晚上,金玉满堂就开始断水断电,夜里竟有人用铁链将所有的门栓死,又用木板将窗户钉死,偌大的一幢小楼,在转瞬间成了一座死城。任凭里面的人哭喊求救,四下静悄悄地,根本没有人理睬。
还是第二天早上其峻来时,找了人来解救了围困之急。而周全的心脏病在忧怒攻心之下,又加重了,吃了药也不见好,胸口是又闷又疼,已经耽搁了几个钟头了。永恩在这重重打击之下,终于明晰了她对来福的恨意,倘若不是她招惹了这个人,眼前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其峻看着永恩带着焦躁愤怒的脸色,什么也没说,只迅速地将周全送往医院,耽误几个钟头,周全的情况并不算乐观,在路上就已经昏迷了,经过紧急抢救后,被送入了加护病房。
永恩被护士小姐挡在了病房的走廊上,她在忧愤之下,望着其峻关切的眼神,冷冷地道:“我很可笑吧?被那样的人所迷惑,全伯怎么劝我也不听,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
其峻有些黯然,道:“为什么我会笑你?我又有什么资格笑你?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若不当日我一意孤行与你解除婚约,今天我们可能已经生活地很幸福了,是我毁了这一切。”
他语调温柔,满是憧憬与渴望,她陡然一惊,猛然意识到早些日子他提到要和她一起去巴黎的话,并不是戏言。她错愣着望着他,美丽的睫毛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泪珠,映衬着她盈若秋水的双眼,更加明媚动人。这似乎给了他一点鼓励,慢慢地走近她,将她逼在墙边,低下头,鼻里全是她身上的清芬馥郁之气,禁不住有些意乱情迷,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半晌才道:“永恩,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然而,她却轻轻地推开了他,些许凄创,些许无奈,道:“太迟了,我的心再也回不到两年前的大理了,所以…也许…其实…已经不可能了。”他有些慌乱,急道:“难道你还怀疑我的心意?”她摇了摇头,道:“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已经遍体鳞伤。”他托过她的手,一片冰凉,心下也是一阵难过,道:“让我来帮你,只要你肯打开你的心扉,就让我来帮助你度过这个难关吧。”
她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又移动了一下身子,避开了他的势力范围,才道:“我现在只想把全伯的病治好,其他的,我还没有心思考虑。”说完,将目光移向走廊的尽头,上午的阳光非常充足,穿过铁栏杆,照进走廊的地板上,是一条条长长的影子。她的声音有些激动,似乎将它们也惊动了,微风拂过,地上的影子也摇来晃去。
她的眼前一花,有些旋晕,他见状连忙扶住了她,她立刻又闪躲开,道:“很感谢你的帮忙,你还是回去吧,剩下的事,我可以应付。”
他看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怎么应付?难道将店铺拱手让人?”她冷静地道:“不错,我打算解散了金玉满堂,事已至此,又何必强求?”他道:“我想…我还是有办法将金玉满堂给你要回来的。”她听了似乎并不为所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不必了,既然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还是尽早撒手吧。”
他猛然意识到她的话中有话,都怪他的心太急,在不适当的时候,说了不适当的话,她不过是要他放弃。
其实其峻也不是很肯定能把房子要回来,昨天他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四处活动,终于打听到那块地要兴建的百货公司和游乐场已经得到了批准,想要挽回的可能性不大,只能从投资人那里想办法。
他左思又想还是给宜岚去了电话,宜岚似乎很高兴,精心打扮了一翻来赴约,想不到他吞吞吐吐地问起唐庭轩的事来,她似乎有些不高兴,淡淡地告诉他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过了。他看她有些回避的样子,心里只是发急,未加思量就问她难道不知道唐庭轩在为她兴建游乐场吗?她竟然笑了,还以为他在吃醋,安慰他不必为这些流言蜚语担心,她和那个人根本没什么的。他看她有些误会了,倒不好再追问下去。
后来两个人在咖啡馆里静静地坐着,听着音乐,时光流逝地很慢,她似乎察觉到他满腹心事,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便借机请她帮忙引荐一下,她突然明白了他一再提起这个人,并不为了她,很是失望,所以态度不免就有些忿忿不平,他只得做罢。
原本想着今天再找人帮忙的,没想到金玉满堂竟然让人给封死了,心里不免有些不耻唐庭轩的办事作风,偏偏周全病了,永恩陷在内忧外困的无助境地,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终于向她倾泻了出来,却不曾考虑到她刚刚被人欺骗了,如何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再接受另一段感情呢?可他受过阴差阳错拖泥带水的苦头,更何况还有一个宜岚,似乎对他的要求也越来越多,父亲的逼迫也越来越紧,他的心绪纷乱,也就顾不的许多了,可惜,结果却适得其反。
有大夫出来了,告诉他们可以回去了,病人需要休息。他要开车送她回金玉满堂,她开始想拒绝,后来想还是算了。车子开地很快,她紧紧地抓住车门一侧的扶手,却也未曾开口让他慢点,他一路上沉着脸,一直到目的地,她开门下了车,脚下有些虚浮,他噤声道:“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却看到街对面的玲珑茶室在陆续地往外搬东西,眉头不由得地皱了起来,他也看到了,却没有说话,她用力将车门带上,“砰”地一声,似乎是催他快走,他看她冷淡的样子,本想再说些什么,如今看来也该结束了,于是索性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她倒怔住了,愣愣地望着车子离去时的沙尘滚滚,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踱进店里去。
王梁正在店里的一张桌上打盹,半睁着眼睛,似睡非睡,张胜在柜台前无聊地打着算盘,看见永恩回来,便道:“老板怎么样,没事吧?”永恩笑着摇了摇头,道:“胜哥,你去找个相熟的人,我想把这店里的东西都盘出去。”王梁听见说话的声音,也凑了过来,道:“大小姐,你要结束金玉满堂吗?我们非搬走不可吗?沈先生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永恩道:“发生了这许多事,全伯的身体又不好,我也没有能力继续经营金玉满堂,所以我已经认真考虑了,我手里还有点钱,再盘了店里东西,得了钱分给大家,大家赶紧另谋生路去吧。”张胜还要说什么,永恩却摆了摆手,道:“我心意已决,你赶紧找买家吧。”说完就朝内堂走去。
两天以后,张胜领了买家来了,据说在东城新开的一家“德盛源”大酒楼,正需要一些酒家的设施,那人开的价钱也算公道,永恩没太计较,来人付了钱后,迅速地将金玉满堂里的东西搬运一空。永恩另外把自己结婚当日所配戴的首饰拿去或卖或当,幸而是戴着的,否则也会让人洗劫一空,她去翻查时,禁不住觉得真是讽刺。
临别的前一天晚上,永恩让海叔做了一桌子好菜,算是大伙的告别宴,在酒桌上,她拿出来三个红包,递给海叔、张胜、王梁,很平静地道:“钱不多,让大家委屈了。”可那三个人知道,这样的遣散费已经是不少了。海叔喝地有些高,席间就骂起来福这小子来,平日里装地老实巴交傻么磕磕的,想不到心肠如此歹毒。
永恩最听不得这样的话,推说头疼早早地离了席,走到外室,空荡荡的大厅,一盏青幽幽的烛火,更显现出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一行泪水顺着冰冷的面颊缓缓而下,她也不去管它,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大厅中央,慢慢地闭上眼睛。
“永恩…来,帮帮忙,永恩…”
那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来福在叫她,店堂里灯火辉煌,喧声闹语,高朋满座,来福穿着白的对襟上衣黑色裤子,挽着袖子,脸上淌着汗,手上端着盘子,在桌子间穿梭,而她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敲打着算盘,微笑着跟随着他的身影,却未曾移动身体。突然间他走了过来,英俊的脸庞凑到她的面前,伸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笑道:“你这个大懒虫。”她揉了揉鼻子,有些娇憨地回望着他,他禁不住“哈哈”大笑…
“永恩,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每天在金玉满堂里帮忙,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永恩,你喜不喜欢我,快说,你喜不喜欢我…”
禁不住他执拗的问话,她睁开了眼睛,一片清冷,那个人的甜言蜜语还言犹在耳,可今夜一过,这曾经饱含欢笑与甜蜜的金玉满堂就将人去楼空了,他果然是那么有心计的人吗?倘若有一天回想起这一段时光,他会不会觉得有些后悔呢?他倒底有没有真的爱过她呢?她想到这些,肝肠俱断,泪流满面,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永恩将自己与周全的行李简单收拾了,第二天天没亮,就雇了人力车赶往医院,她不想再经历一次离别的场面,只留了一封信给张胜,希望他们以后生活幸福,店里没搬走的物品,留给他们自行处理。
周全已经搬进了普通病房,但还在昏迷之中,永恩也顾不得经济拮据,仍然象以前一样,要求一间头等房间,她可以顺便在沙发上休息,日夜守护着他。她充满愧疚,只盼望周全能早日醒来,虽然这希望非常渺茫。是她害了他,害他失去了金玉满堂,害他躺在病塌上,插着氧气管子,生死未卜。
永恩在病房里住着,仿佛也成了病人,忘记了天气,忘记了尘世里的俗事纷争,除了医生护士,没有人来打搅她,包括那个对她信誓旦旦的沈其峻,也失去了踪影。她有一点冷笑,这世上真的有真情存在吗?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肯对她付出半点,更何况别人?她离开了王府,又经历了这一遭,现在想想,倒底还是自己太天真了。

风朔朔地从北方吹来,已经是晚春时分,想不到天气还是这样冷,皮肤里嵌着针样的刺痛,却也麻木不觉,永恩独自一人站在楼顶,向下一望,五层楼高,底下偶尔经过的医护人员倒也不觉得特别渺小。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满面的微笑,而迎接这微笑的的年轻男医生却有些慌乱无措,有一点暧昧的情感沉浸在空气里,那医生慌不择路,好象绊了一下,那护士小姐“咯咯”地笑着,清脆的笑声刺激着她的心,沉痛而忿懑,院里梧桐树林中的圣母像,依旧闪动着慈祥仁爱的光辉,充满怜悯地俯视着人间的一切苦痛。
永恩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阳光很好,美丽的弧晕在在眼前一层又一层地滑开,照地她有一点迷乱,脚下有一点虚浮,身体随着晃动了一下,向前张去,楼下的一切物事仿佛变成了飘荡在水里的浮萍,有一点幸福而不切实际的挣脱与幻想,是不是就真的可以解脱呢?只要再向前迈一步…可要是半死不活地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脚下却禁不住又向前迈了一步,突然,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胳膊,一声怒吼:“你这是要做什么?”紧接着,另有一只手环住她的身体,她被轻松地翻转了身子,软绵绵地拉进一个人的怀里。
一进入那宽阔温暖的胸膛,她才有了些真实的感觉,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搅地心烦意乱。她抬起眼,冷冷地道:“要你管?”眼泪却不争气地哗哗而下,那失踪了一个月的人又出现了。
其峻满目的惶恐与焦虑,大声道:“你一个人跑到楼顶来做什么?”他来到周全的病房外,正看到她象游魂似的背影闪没在三楼至四楼的拐角处,禁不住跟了过来,一直到楼顶,看她静静地望着四下的风景,瘦弱的背影在风中摇摇欲坠,有一种不胜凄凉的淡淡风致。
这情景撞击着他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她该不会是想跳下去吧?他来不及细想,便急匆匆地奔上去,想要阻止她这疯狂的念头,直到她暂时安全了,他突然想着,真的就那么爱吗?她真的有那么爱那个人吗?她凭什么对他如此凶狠,又不是他欺骗了她的感情与家产之后无情地抛弃了她,从前与他的那一段婚约,只不过是家族契约的形式而已,他本不欠她什么的。
他对她表达了情意后又莫名其妙起闪身而去,如同那个无情的男人一样,她再一次被孤零零地抛在茫茫人海里,独自承受无可预知的未来,心惊胆颤。她模糊了对象,仿佛在慌乱无助间暴涨的愤怒里抓住了一个“代罪羔羊”,便将满腔的怨忿狠狠地发泄在他的身上,狠狠地捶着他的肩,痛苦大叫着,似乎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努力压抑的情感尽数地发作,有些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她平日美丽镇静的风仪,红着眼睛,张牙舞爪。
他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好一会儿,她累了,停住了捶打,喘着气,眼泪也干了,眼里尽是恐惧,哑着嗓子,泣道:“怎么办?全伯他快不行了,医生说他快不行了。看看我做的孽,都是我给他带来的这无妄之灾。”
他望着她痛心疾首的样子,并不肯定,她今日的失态,不是为了那个不辞而别的男人,而仅仅是为了对周全难以弥补的歉疚之意。他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摇了摇头,眼泪突然又涌了出来,扑簌簌地滴落在他胸前,半晌,才道:“刚刚医生又来对我说,情况并不乐观,让我做好思想准备。”她想着刚刚那个医生无奈的表情,却很冷酷地表示如果她再不把拖欠的医疗费用补齐,只好请她搬离这间别人更需要的头等病房,而且对于病人的治疗也只能维持在人道主义的基础上。
真是陷入了绝望的谷底。
她并不在乎这头等病房的虚荣,只是想尽可能地给周全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可这之后,她要去哪里弄那么钱呢?除了她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曾经软弱到想或许可以向父亲屈服,可她的父亲会心软妥协吗?为了一个连陌生人都不如的仅是名义上的女儿,为了一个曾经背弃过自己的仆人?她想着父亲冷淡蔑视的表情,想想还不如靠自己。
其峻看着永恩有些愣怔的表情,摇撼着她的身体,叫道:“你要振作,这点挫折算不得什么,拿出你的狠劲来,你可是爱新觉罗•永恩呀,当初你怒气冲冲地到昆明来找我理论一见面就甩我一个耳光的那股狠劲到哪儿去了。”
永恩迷惘着眼睛,督军府的那一幕又闪现到眼前来,如今想来是那么不真实,那时她是多么地单纯,单纯地想象这世界,想象简单痛快地解决婚姻之事,如今却是天翻地覆,而她已经遍体鳞伤,不复昨日之勇了。况且她在这艰难时世里,到哪儿去弄那么钱呢?
今天清晨,她自进医院来第一次出去,天真地想出去找工作,却处处碰壁,要么就是有人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打转。她受了欺辱,不免就有些灰心丧气,途经一处叫翠红阁的玉宇琼楼前,大白天,门前有些冷清,只有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年妇人在和一个领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孩的中年妇人在说着什么。
最后,那浓妆妇人给了那中年妇人一包钱,大概有个几块大洋的样子,那中年妇人连忙将钱揣进怀里,回身对那女孩笑道:“娘走了,你好生在这住下,这儿不愁吃不愁穿,可比家里的日子强多了。你以后要乖乖地听这位妈妈的话,那我走了。”那女孩噙着眼泪,硬是没有掉下来,冷冷地望着母亲蹒跚而去的背影,很顺从地跟着那浓妆妇人进去里面。
她在街对面看着这一幕寒怆的母子亲情,竟然鬼使神差地道:“您等一下。”那浓妆妇人转回身,好奇地打量着缓步而来的少女,疑道:“什么时?”她问道:“您看我值多少钱?”说着摘下了眼镜,那妇人一呆,半晌才道:“你莫要开老娘玩笑哟。”
她只觉得眼前阳光一闪,心里象被某个东西撞了一下,转眼瞥见那女孩子冷淡中略带诧异的目光,神思清醒了,她到死也不能沦落到这一步呀,这是怎么了。她笑了笑,道:“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说着转身快速地离开了,心里的悲痛,铺天盖地,她的脚步虚弱,蹒跚着如同那个刚刚离去的母亲,完全听不见那浓妆妇人在身后的怒骂声。这世界是怎么了,难道她真的已经无路可退了吗?
爱新觉罗•永恩,值几斤几两重,顶着这个虚名,却身无分文,可真是讽刺。
于是她冷冷地道:“从我离开王府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爱新觉罗•永恩了,也许你并不知道,这里的人都以为我是全伯的远房侄女,所以人人都称我周小姐。”
冷淡的背后还是有一丝掩饰不尽的悲伤,她的本意原本是慨叹自己与出身之间的不可调和,可在其峻听来,心里随之而来的却是痛悔歉疚之意。若不是当初他的坚决,她也不必经历这一段痛苦不堪的劫难。
他沉默着,她又冷冷一笑,道:“你猜我今天去了哪里?我去了胡同里一间叫‘翠红阁’的馆子,还跟那里的妈妈打听我自己能值多少钱。”他听着,胆战心惊,眉头慢慢地蹙紧,抓着她双肩的手不由自主地加紧了力道,她似乎也没有觉得痛,道:“有一天我真的堕落了,不知道我的父亲会怎么想?”
他抓紧了她的双肩,吼道:“永恩,你疯了吗?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值得为那样一个没有心的人毁了你自己吗?”
她的心被这话击成了碎片,身自簌簌地抖个不停,却有些恼羞成怒地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舒服,她不愿意给人瞧破现如今自暴自弃的真正原因。
他稍一用力,就制住了她,紧紧地拥她在怀里,哽道:“永恩,你听我说,你要振作,一定要振作,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能吗?本以为来福是她生命的崭新开始,却原来,只是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而已,璀灿夺目的虚幻过后的冷寂与凄凉,更加惨然。
她的心头一紧,嗓子眼里有点咸咸的,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眼前一晃,只听见一个声音大叫“永恩…”,便一切都不知道了。

金黄灿灿的油菜田,一眼望不到边,她站在最中央的地方,四下环视着,微风拂过,娇嫩的花朵如波浪般一层层地翻滚,在浪花尽头,一个男子背着光站着,她揉揉眼睛,想要看清楚,却越来越模糊,也未细想,拨开前面的阻挡,向前奔去。
突然,那个人影不见了,她在仓惶间停下来,又四下环视着,那个人突然站到了与刚刚相反的地方,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要大声呼喊嗓子里却被塞满了麻布似的,怎么叫也叫不声音来,便有些急躁,只得追了上去。然而追了一会儿,那人又不见了,她再站下环视着,那人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未曾受过这样的戏耍,便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气,冷冷地望着那人,没想到那人突然道:“永恩,你不要再找我了。”
那人分明是在说话,可她竟然分辨不出这声音是谁。偏偏他缓缓地转回身来,她的心紧张地吊到了嗓子眼,不是青面撩牙的鬼怪,竟是…来福。
他变了好多,似乎有些深沉世故,有些忧郁,不再象从前那种单纯的天真无邪,尽管他和来福长着一样的脸,可那脸上的神情却分明是另外一个人。她拼命地摇着头,那人道:“把我忘了吧,是我对不起你。”
不对,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凭什么来跟她说对不起?来福在哪里?来福…突然,那人不见了,她又四下环视着,这次却是真的,她有些着急,大声叫道:“你不要走…”
“永恩…你醒醒,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在急迫间睁开了眼睛,阳光很温暖地照在身上,她躺在柔软的黄底粉红大花的丝绸被褥里,四周是白色的西洋家具,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窗帘坠着白色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帘下的阳台里闪进一枝玉兰花,灿烂芬芳,她被纷扰了思绪,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永恩,你醒了?”
她将头偏向了另一边,其峻的脸近在眼前,他的眼眶深限,胡子拉碴,一副憔悴潦倒的样子。他不是刚刚见过的那个人,她不禁有些失望,轻声道:“我这是在哪里?”
其峻笑道:“是在我住的地方。那个…你在楼顶晕倒了,医生说你的身体十分虚弱,需要静养,医院里的病房都满了,所以…我便将你接到家里来。”
她似乎有些以外,脸上显现出疏离的神情,半晌才道:“想不到…最后…我还是要麻烦你。”她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出坚强独立的姿态,不想给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从前他放弃了她,不管是因为怎样的原因,她都不想给他看轻,其实他们之间已经毫无瓜葛了,她对他却还怀着这样的不平心理,难免有些奇怪。
他却及时地阻断了她冷淡的蔓延,道:“你不能再住在医院里,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
她摇了摇头,道:“把身体养好,不知道全伯的身体能不能养好?”
他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昨天我已经与医生详细地谈过了,倒不是没有办法。”
她突然充满了活力,猛地坐起身来,方才发觉手一直被他紧紧地攥着,也许是由于行动地太过猛烈了,脸色有些发红,气息有些短促,她缓缓地抽离了他的手。
他似乎有些尴尬,笑道:“怎么样,已经睡了两天两夜,起来洗个澡,下楼吃点东西吧。”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指着另一侧的一扇门,道:“浴室里在这里,噢,你的行李我已经搬过来了,衣服在衣橱里,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噢”了一声,想要问个究竟,可他笑笑,道:“我也要去洗个澡,我们楼下见。”说着旋即推门出去了。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傻傻的,半晌才又傻傻地笑了笑,这世界可真是奇妙。
永恩洗了一个热水澡,人也舒服了许多,等不及将头发吹干,只简单地用毛巾擦了擦,便下楼来。
客厅很宽敞,墙上挂着不知名的西洋油画,乳白色的真皮沙发围了一圈,宽阔的落地长窗,将阳光全都吸收到屋里来,窗外绿草茵茵,使室内略显豪华的陈设增添了一点家居气息。一个身穿灰色长衫头发有些灰白的老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毕恭毕敬地道:“小姐,请您到餐厅用餐吧,大少爷正等着您呢。”
永恩觉得他很是面熟,仔细想想原来是那天收取外卖的老管家,心中侧然,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命运之手可真是残酷,反手为云,覆手为雨,全然不顾当事人是否是足够的能力来承受。不由得愣怔了片刻,才笑道:“噢,烦劳您引路。”那老人向右一闪,做了个请的手势,永恩便顺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尽头,却豁然开朗,其峻正坐在餐桌旁,向她微笑着。她穿着藕色的长衫,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只用一个淡紫色的玳瑁卡子绾住,犹如阳光下抖动在绿叶上的清露,晶莹温润,熠熠生辉,令他油然神往。
永恩在餐桌旁坐下,一个中年妇人端来一杯牛奶放到她面前,她低头看着桌上的早餐全是中式的,白粥,小笼包,小花卷,油炸香焦馒头,还配有各种式样的小菜和一碟油煎荷包蛋。
其峻笑道:“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让张妈每样都弄了一点。”
她看他已经刮过了胡子,也换了新衣服,又恢复了平时优雅闲适的绅士模样,想着他这些日子可能是为了照顾她而劳累辛苦,心里很是感激,笑道:“我不挑食的。”可她吃地并不多,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眼里,却没再说什么。
这个清晨注定是他终身难忘的,在不经意间爱上的女孩就在他身边醒来,阳光那么明媚,也比不上她灿若朝霞的容颜。他们共进早餐,他看着她吃他也喜欢的食物,在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她简直就是她的妻,这幻想几欲令他不顾一切,不顾他的父亲,不顾还有一个宜岚,甚至不顾永恩的心里已早另有别人,只为自己,只为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梦寐以求的人,近在眼前,伸手可得。
很快,永恩放下了碗筷,笑道:“我已经吃饱了,多谢你的款待,我想我该去医院了。”
其峻笑道:“时间还早,我们喝杯咖啡吧。”说着起身引她重新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先前那老头已经端了两杯咖啡过来,放在茶几上。他笑道:“永恩,这是我的管家,贵叔…”那老头很礼貌地向永恩又行过了礼,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永恩连忙欠了欠身,道:“您太客气了。”她很清楚,能得主人向客人介绍的管家自然与其他仆人是有些不同的,就象她的全伯一样。
其峻替她的咖啡杯里加了一块方糖,倒了一小匙牛奶,又用汤匙搅动了一下,方抬起头,正着永恩若有所思的目光,笑道:“你尝尝,这是很正宗的巴西咖啡。”
她微微一笑,却没有喝,道:“我们可以谈谈早饭前的话题吧?你有办法可以救全伯?”他笑道:“其实…医生跟我谈起似乎可以做手术,但是…”她抓住了一点希望的影子,不想它就此溜走,及道:“但是怎样?”他道:“但是,成功的把握…也许只有五成,甚至连五成的机会…也没有。你可愿冒这个风险?”
原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他才不肯痛快地告诉她,她迟疑道:“那么…继续维持下去,大约还有多长时间?”他沉吟了半晌,才道:“也许一个月,也许…医生说他也不能肯定。但是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倒是应当尽快决定,再晚恐怕就错过了时机了,所以…这个决定需要你来做。”
人的一生的机遇转瞬即逝,都不知道做怎样的决定才是最正确的,就象他选择割断与她之间的婚约,对两人而言,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她呆了半晌,才道:“这个决定…我恐怕…做不来。”
他听出她言语里的艰涩,应该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这句话。他看着迎面看她黯淡的神情,阳光正洒在她的衣领的蝴蝶兰刺绣上,却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渺茫与隔阂。她在晚春暖洋洋的空气里打了一个寒颤,然而这种刺激根本打动不了她,他突然间觉得她在发泄后没有如他想象地好转,而是渐渐地萎靡下去。他突然一阵后怕,眉头慢慢地地锁住,偏偏她将目光移向他,静静地一笑,真是凄惨,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落地长窗前,望着窗外的灿烂春色,足有一盏茶的光景,沉默不语。
半晌,她道:“我想…我该去医院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刚刚走了几步,只听他道:“永恩,其实…我是去了上海。”
她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望着他在阳光里落寞的背影,不知所谓,上海…她只听说过那是个繁华的城市,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陌生的。
他依旧望着窗外的景色,道:“永恩,前些时候,我去了一趟上海,见了那个要拆掉金玉满堂的人,唐庭轩。”
她被深深地震动了,不由地站起身,慢慢地向回走了一步,开始认真地望着他在阳光里的一个侧影,她一度对他心存猜忌,甚至是不谅解,将一腔怨气毫无理智地发泄到他身上,好象她有非常理直气壮的理由。可是今天,当她在为难之间急需有一个人依靠的时候,他站在她的后面,挡住了她。
她忽然不自在起来,其实…在心底深处,她早应该意识到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将婚约解除,根本是对自我幸福与自由的捍卫,算不得是错误。她受了他连番的好意,是这么理不直气不壮。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你…去了上海?”他竟然不远千里到上海去,她的心一直被放在冰窖里,如今却被留在锅底的油煎沸了,有些难以适应的难堪。
偏偏他突然转回身来,正迎着她霜冷似水的眼睛里隐隐闪动的柔情,不禁有些迷惘。她在他的凝视下,缓缓地将目光移向在壁炉边的景泰蓝里插的一株晚香玉,在那一瞬间,她蓦地领略到他的一腔情意,是那样地温暖与广博。半晌,她才道:“你这又是何必。”
的确,他这又是何必,想想真有些可笑,想不到,他是在这种境况下巴巴地跑到上海去,与那个所谓的“情敌”碰面,尽管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想不到还是费了些周折,这位唐先生的派头大地很,据说正在度假不见外人,一切事由都交由弟弟庭亮负责。他倒是见着了这位唐庭亮,但唐庭亮的架子也不小,似乎对这平白无故的造访也不甚感冒,况且又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要不是看在他衣着体面谈吐不凡,差一点将他当作敲竹杠的人,最终是不欢而散。
他在上海盘旋了数日,又担心身在北京的永恩,无奈之下,只得以宜岚的名义请求一见,结果立刻被通知前往上海城郊的一幢别墅,他在那儿见到了“相知已久”的唐庭轩,却是“相见恨晚”。因为中间隔着宜岚,他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但为了永恩,却也顾不得自尊了。没想到见面时还是大大地被震撼了,唐庭轩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唐庭轩似乎也有点意外,两个人竟然对峙了大约有几分钟的时间,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显得有些漫长,但唐庭轩很快恢复了常态,有些傲慢,有些目空一切,显然对宜岚钟情于此人而拒绝自己而不以为然。
他记得当时很随意地问唐庭轩是否到过北京,为什么会要在北京兴建游乐场?唐庭轩的回答非常地简单,为了纪念和宜岚在北京度过的短暂时光,便决定为她兴建一座带有旋转木马的游乐场。那个人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地表达对宜岚的情谊,他听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两个人谈话进行地不甚愉快。
唐庭轩是个非常傲慢无礼的家伙,依照他平时的脾气是断不肯敷衍的,但为了永恩,他忍了又忍,尽量客气地询问唐庭轩能否在建成的游乐里保留金玉满堂菜馆?唐庭轩有些错愣,似乎是诧异他千里迢迢地从北京找到上海来,并不是为宜岚之事来兴师问罪的,而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
唐庭轩咄咄逼人地嘲笑他,“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他有些恼怒地回答“多少钱都无所谓,他出地起价钱”。唐庭轩继而狂笑:“我也有的是钱,难道还在乎你那些钱吗?况且,地是我的,我不卖,谁也奈何不了我。”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要不然也不会到上海来。
他在那客厅里沉默下去,态度突然变地有些哀伤,哀伤地令趾高气扬的唐庭轩有些措手不及。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突然道:“这些钱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在那个地方,金玉满堂里,有一个女孩,她要在那个地方等待未婚夫回来。那里若是拆掉了,只怕…她的未婚夫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很清楚地看到唐庭轩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但只是一瞬间,接着又换上那种玩世不恭的嘲弄,饶有兴趣地问道:“与你何干?”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三天以后,唐庭轩派人来跟他开了一个很高的价钱,“金玉满堂”将会保留在原先的地方,生意人永远不做亏本的生意。
到现在他想起唐庭轩的嘲弄,还有些耿耿于怀。他轻声道:“永恩,你不用担心,全伯会好转的,房子也不会失去,甚至…曾经离开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再回来。”他也不知道这“曾经离开的人”指的是自己还是来福。
永恩淡淡地一笑,道:“你又何必安慰我?我现在只希望全伯尽早康复,至于别的…我亦不再指望什么了。”
情至深,伤至痛,他当然明白这只是她的推脱之词,笑道:“唐庭轩考虑到游乐场的经营规模,将会保留金玉满堂,等到明年,工程竣工后,你便可以再回到那里去。”
她很注意地望着他,他的态度有些失落,事情肯定没有他讲地这么简单,那位唐庭轩也没有这么好笑,他必是费了很多周折才得来这样的结果。她摇了摇头,道:“罢了,我已经没有气力继续经营金玉满堂了,而且也没有这个心思了。”她不想欠他太多。
他又转回身来,仔细地凝视着她,希望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出这话之后的含义,可她冷静地犹如被刀切过的湖水,仿佛再难起波澜了。可他却觉得宁可她象前些天日子一样对他泄露不满与委屈,对他发脾气。
他沉吟了片刻,道:“永恩,你别这样,只不过是一个变心的人, 你又何苦为这样一个人颓废下去。你总是这样…我看着真是心疼。”她令他牵肠挂肚,令他意存怜惜,令他懊悔不已,他不知道可以从一个女孩身上体会这许多的情感,令他欲罢不能。他其实还想说:“你分明是还在想着那个人,思念着那个人,即使他已经变了心,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心,可为什么…你就是这么死心眼。”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却不愿给他看到,于是背转身去,他缓缓地走上前,看着她轻轻抽泣的背影,将手扳住她的肩头,她回过身来,珠泪莹莹,愈发显地娇弱不堪,他心里不禁愁肠百转,哽道 “你这样,叫我怎么能放心…放心…让你一个人…”她柔声道:“你这又是何必?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今,我已不是昨日之我了,再也回不了头了。”他的心被扯成了碎片,却还要挣扎,道:“可是时间…也许时间可以改变一切,难道…你不能努努力吗?”
她摇摇头,在泪水迷离中望向他,道:“也许他说一声就好了,可他却以这种方式离开,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怕…我自己的心再也放不下了。”
她不止一次地在最无望的时候听见来福的轻声呼唤,永恩…她不止一次在最痛恨的边缘看见他单纯灿烂的笑容,依然是思念与眷恋,理智与自尊心慢慢地崩溃,时间并非是解决问题的良药,只是一分一秒地在慢慢将痛苦拉长,使那个今生第一次爱上的,亦是将她推入绝境的人,更加刻骨铭心。
其峻听着永恩吐露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慕之情,五内俱焚,双手慢慢地从她肩上滑落,却在半途抓住她的手,道:“永恩,难道…”她却十分冷酷地答道:“我已身不由己。”
他突然笑了起来,她有些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他放开了她的手,走到沙发旁边,好象有些累了,坐倒在沙发里,身体向后倚去,两手搓了搓脸,然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道:“永恩,你可知道…我也已经身不由己。我一向是一个按规矩办事的人,可在这两年里,我却做了许多傻事、错事,我…”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白自己现在矛盾的心情,他和她,总是这样不凑巧,有时在寂寞无人的时候,他细细地回想着和宜岚之间的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在她危难的时候弃她于不顾,因此亦应当承担起这义不容辞之后所衍生出来的能预料到和不能预料的一切后果。可是…永恩…该怎么办?她被人抛弃了,他似乎有机会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可现在他亦不是自由的了,所以他每每想到那个等待永恩送饭来的那个中午时的忐忑不安,就心痛不已,一切早有天定。他和她,还有宜岚,每一个人都被命运的魔爪扼住了喉咙,一旦挣扎,都是致命的威胁。
他在矛盾里嘎然而止,如今再挣扎也于事无补。可他又不想放弃,便道:“永恩…不管怎样…不要因为自尊或是别的…拒绝我…我要为你做的…”
永恩突然笑道:“你直接说,‘别拒绝我对你的施舍好了’。”
其峻有些生气,她对他还是这么不肯谅解,还是这么咄咄逼人,他本来已经够烦的了,便“呼”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外衣,走到她近前,道:“这个可由不得你,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说住便抓起她的手,她真的吓了一跳,瞪大了双眼望着他,他一本正经地道:“走吧,不是要去医院吗?”不由得她哑然失笑。
出玄关的时候,他在她身后,突然道:“不管怎样,你听我的,先住在这里好吗?”她赌气道:“我不愿意。”他叹了一口气,道:“至少在全伯治病的这段日子里住在这里,你要一个人住在医院里让我担心吗?”
出了大门,阳光有些刺眼,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只听他在身后又道:“你要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搬出去…但是你必须住在这里,等全伯病好了以后,你要搬要留…都随你。”
她转回身来,他却将目光望向墙外边那遥远的天际,云淡风轻,几只翠鸟立在院里一株扬树上鸣叫,只叫地庭院里的两个人心烦意乱,惶惶不安。阳光底下,幸福的机会却渺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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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经过再三权衡,还是默许了其峻的提议,处处拘泥于自尊和世俗的压力,她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因此,她需要别人的帮忙。
其峻陪着她跟一位从美国来的心脏外科专家斯密尔博士进行了仔细地讨论,定下了给周全实施手术的方案。这会儿,其峻倒不似当初的置身事外了,安慰她“倘若不试,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何不赌上一赌,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呢。”
她从小就见府里的下人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拉上厚厚的窗帘,只点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屋子中央摆下一张长案,四周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赢了钱的人洋洋得意,输了钱的人挣红了眼睛。谁也不肯离开,将有利的位置让与别人。明知被载淞知道,必是一顿重责,却还是不顾一切的狂热,低着嗓子叫道:“快,下注…开大,开大…”
屋里烟雾弥漫,阿旺叔已经没有东西可押,一脸的苦相,那些人就嚷嚷着要轰他出来,那时照顾她的一个保姆也是一个好赌的,牵了她进来,给她拿了几块桂花糕,便挤了进去。阿旺叔愁眉苦脸地蹲在她身边,她顺手递了一块桂花糕给他,可他摇摇头,却不肯要,他平常待她极好,因此她便拉着他问个不停,后来知道了他的难处,很爽快地将手上一只黄金铰丝镶红宝石的软镯给他,他本不敢要,但终究抑制不住翻本的强烈意愿,战战兢兢地拿了又挤了进去,结果又输光了。
隔了几天,那镯子被人送到了载淞面前,零零碎碎的还有其他一些古玩玉器,都是她房里的摆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父亲用戒尺狠狠地敲打了一顿,手心肿地老高。她那时是第一次领教父亲在冷漠之后的残暴,比急风骤雨还要可怕。
那一次牵连了很多人,或被杖责或被赶出府门,致使年幼的她早早地就开始对“赌”的恐惧与厌恶刻骨铭心。几年以后,她偏偏在接头遇见了穷困潦倒的阿旺,像一堆烂泥似的瘫倒在街头,她只得给他找了住的地方,又留下一些钱,可过不几日,他又故态复萌,又去赌了。
这赌好像吸食鸦片一样具有迷惑性,恐怕很难戒地掉。她管不了他,儿时的惊恐记忆更加触目惊心, 她对于赌是深恶痛绝的,可料不到有一天爱上的人也是一个赌徒,如今她也要用自己的决定来赌上一把,但生命的价值不可衡量,赌输了,将全盘皆输,从此良心再难安稳。
可是其峻却说:“什么人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做最正确的选择,尤其是这个时候,凡事不过一个勇字,倘若在再这样犹豫不决,只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是在用自己的教训说给她听,而她亦就下定了决心。
幸而,周全的手续进行地非常顺利,虽然仍在昏迷之中,却暂无性命之虞。其峻自作主张,将周全转到了在城郊的一间疗养院,又请了两个特护,二十四小时轮流陪护。
幸而没有造成不必要的恶果,永恩欢喜逾狂,对待其峻的态度便不再想从前那样疏远,甚至遵从了他的意愿,从医院搬进了沈宅,因为其峻搬倒别处去了。
永恩还是每日到疗养院来探望周全,由于路途太远,坐人力车来去很不方便,其峻调了一辆汽车给她,开车的是一个年轻人,叫左南,黝黑的皮肤,方正的脸庞,严肃的表情,对待她恭谨有礼,却不失分寸。永恩只觉得他很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的,然而总也想不起来,揣着这个疑问,不禁有些郁闷。
其峻好象很忙似的,已经连续两个星期不见人影了,永恩坐在阳光明媚的病房里,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披洒在地板上,她小心翼翼地替周全修剪着手指甲,生活安稳却没有希望,日光缓慢而悠长,免除了经济上的威胁,她很清楚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所以并不着急。
左南就在这病房的外间里,一张报纸看上一天,无聊地很,她有些过意不去,告诉他可以先回去办自己的事,晚上再来接她就可以了。可他还是表情严肃,既不表示同意,又不表示反对。第二天仍旧在外间翻看他的报纸。永恩骤然意识到,他不过是在替主人起着监管之责,不由得心里一阵冷笑,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这样想着,难免就在神色间流露出来。
左南虽然面无表情,却是个很机敏的人,似乎是猜到了她不悦的真正原因。隔了一天,他送她到疗养院门口,替她打开车门,而后恭谨地立在一旁。她向前走了一步,只听他道:“小姐,我今天不陪您进去了,大少爷安排我另有别的事。”
永恩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望着她冷淡的背影,忍不住道:“小姐,不是那个原因。”永恩终于转回身来,眉头微皱,凝视着他。
左南似乎有些窘迫,微微偏了偏头,将目光移向在她一侧的金色匾额,一字一顿道:“并不是为了您想的原因。只是,大少爷,不,少帅,他人在北京,而您又是他的…出于安全考虑…我是少帅的侍卫官,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您谅解。”
永恩恍然大悟,看左南的样子,不象普通人,单是黝黑的皮肤和严谨的行事作风,亦应当是在军中历练多年的结果。职责所在…原来是为了这个。她的脸不禁有些红了,经历了这一番劫难,她的心思变地如此狭窄,竟然时时以小人之心去猜度别人,不,是猜度其峻,她一开始就对他存了偏见,因为来福的影响,使她对别人的真心已经不敢报什么希望了。
左南在无意间将目光移了回来,呆了一呆,慌乱间只得又将目光移回了原位,“圣玛丽教会疗养院”几个黑体大字在金色的铜牌上缓缓地移动着,象是一个个变形的怪物,张牙舞爪。
永恩突然笑道:“我想起来了…”左南听见她清脆的声音,不得不从幽深的光影中抽回心神。她笑道:“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很面善,我们原在大理见过一面的。”
左南却有些不解其意,有些纳闷。永恩笑道:“在淮阳街上,你驾着马车撞着了一个阿叔,我们还吵了一架。”左南挠挠头,半晌,摇摇头,道:“我没有去过大理呀。”可她望着他愈来愈熟悉的面孔,疑道:“可是那个人…”他笑道:“那应当是我哥哥,我们是孪生兄弟,只不过他一直跟着大帅,而我是跟着少帅的。”她亦笑了,道:“那么,是我错了。”
左南起初并不知道永恩是谁,所以一直保持着对待其他千金小姐的惯常姿态,忍受着她的无礼。他曾深受沈详大恩,又受着器重,所以才被挑选了来保卫其峻的安全,不想却成了一个千金小姐的保镖,可其峻要他这样做,他不得不遵从,但心里却一直别扭着。却原来她是这般孩子气。
其实,沈详出于安全考虑,在其峻离开云南以后就派了三个人跟随在他身边,两个侍卫左南和姜安国,还有一个参谋秘书林保仁,原来都是和其峻一起住在沈园的,后来因为永恩的缘故,都搬了出去。林保仁一向是沉稳内敛,而左南又忠厚本分的人,惟独年轻一些的姜安国,耐不住性子,心直口快地鸹躁了几句:“大少爷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地把个人安排在家里,自己倒巴巴地搬了出去?太不正常了。这要是让那位厉害的未婚妻宋小姐知道了,我们可怎么向大帅交代。”偏偏其峻听见了,竟然对着他们采用了一反常态的严肃:“她才是我的未婚妻。”有些执拗,仿佛象是赌气的孩子似的,全然失去了平日里淡定自若的风范。
那三个人才知道,其峻这些日子以来的失魂落魄,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是林保仁先打破了这个僵局,在左南有一次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替代左南去接了一回永恩,后来,姜安国也加入了当中。
可是其峻并不知道,他只是有些气馁,这样费尽心力地为永恩安排了好一切事务,排除了所有的后顾之忧,甚至为了她搬出沈园,避着不见她的面,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她营造一个舒适自由的空间,并不想因为所做的这一切,而使她改变什么。
但他还是被猜度了。
左南原是父亲的侍从官,有勇有谋,非常得力,是个绝对值得信赖的可靠之人。当然不是没有别人可以去替她开车,可是她,他总要有一个妥实的人守在她身边,曾经有过一次“意外”发生,他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不想左南很无意地跟他提起,永恩似乎有些不高兴,仿佛有被监视的嫌疑。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来她这样想他的,他的殷勤致意,却原来变成了捆绑的枷锁,也许他的方式错了,因为连左南都是那样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突然象孩子似的生起气来,她总是这样折磨着他,考验着他的耐心和绅士风度,他早应当粗鲁一些的。
已经许久没有回到沈园来了,大门虚掩着,径自走了进去,并不见门房老孙,他不住在这里,连警戒也松懈了。
刚刚下过雨,茵茵的草地上还沾着水滴,却不知在何时转成了郁郁的浅黄色,已经是秋天了。只有门口的那株桂树,含着鲜艳柔嫩的小小木榍花蕊,还保留着一点生命延延不息的勃勃生机。走过那条站满梧桐的幽长的小径,豁然开朗,却看见门房老孙、管家贵叔、姜安国正在里里外外地忙着,将一盆盆的千叶石榴、秋海棠从院子当间重新搬回到屋檐下,林保仁却在一旁的葡萄藤架下替白色的摇椅上着油漆。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平日严肃恭谨少言寡语的人,竟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和左南已经来到了近前。
突然,永恩端着一个描金漆盘从门廊走出来,高声道:“大家先别忙了,张嫂煮了汤元,吃完了再干吧。”今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地少,难得下了一场大雨,总得让干渴的植物们一尝干霖之乐。永恩一一走到每个人身边,将漆盘里的茶水递与那些劳碌的解渴。太阳已经出来了,白花花的光环映照在她青莲色的软烟罗旗袍上,浅浅的百合花暗纹,更显得碧洇翠润。
倒是左南在其峻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其他的人才发现了他们,其峻不由得有些委屈,她和他的侍卫家人变地那么熟了,如今还在庭院里谈笑风生着,却独独不肯对他假以颜色。其实她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与他的特殊关系,而他们之间又发生了许多变故,她曾经对他横眉冷对,甚至对他的人格也产生过质疑,如今再象对待平常那样喜笑自然,终究还是有些不自在。
永恩笑道:“你怎么来了?倒是好久不见了。”
其他的人有些尴尬的样子,自从永恩住进来以后,因为平易近人的风格,渐渐地使那些人消除了戒心,甚至在不久之后也收起了充满隔膜的教条式的礼仪,只自然由心而发地相处,竟然排除了身份地位的干扰。但是一见到其峻,便立刻恢复了常态,有些拘谨地立在一边,叫道:“大少爷。”按规矩,离开了云南,便不再称呼少帅的。
这样一来,弄地其峻也有些尴尬,摆了摆手,笑道:“你们还是忙自己吧,我又不是外人。”永恩也不理他,端着漆盘转身向室内走去。他跟在身后,低声道:“你是怎么回事,才多会儿工夫,就把这些人全都收买了。”说过之后也有些后悔,她那么怪的脾气,别又再惹恼了。
可是她却不曾回头,也不曾回答,只是肩膀在微微地抖动着,好一会儿,他才明白她是笑了,禁不住抢先了一步,回转身来,她不防备便撞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不由得低下了头,他终于大着胆子,伸手拖起她的下颌,皎如明月的一张秀脸,盈盈绽放着艳若海棠的明媚笑容,他呆呆地怔在了那里,待要吻上一下,只是迟疑着,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她的发型。从他在照相馆前再度遇见她以后,她便不再梳辩子了,偶尔散着偶尔用发卡别住,可今天不知何故,却用一根幽幽生碧的簪子绾了起来,仿佛…是一个妇人那样,她何必这样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她是已经嫁过人了。
偏巧,她撩起眼波,望向门厅一旁的落地长镜中两个人奇怪而又暧昧的姿态,更是飞红了脸,顿顿脚,将他的手拦了下来,急忙走开了。而他犹保持固定的姿势,惘惘地,好象定住了一般。
一会儿,她还是避了出去,本来今天没打算去疗养院的,可是她还是没有把握可以自如地与他相处。左南、姜安国还有别的事情,少不得林保仁开了车送她去。
一路上悄然无语,永恩呆呆地看着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人来熙攘,平常繁琐的人生自有它的可贵之处,没有太多的迂回纠缠,没有太多的瞻前顾后,只是按照既定的轨道平稳地前行。而她已经没有了这个机会,千疮百孔的感情,鲜血淋漓的心,怎么能因为利益的压力,或者说因为感激之情,就作出违背心意的事?可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就应当清楚自己即将付出的代价,不然…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况且,依照她的脾气,也是不能白白地接受人家的恩惠。只有偿还了,才会心安理得。可是既然在这样的前提下,她和他,不过是个交易,做了这样的定性,便再难有魂牵梦绕的爱情了。
林保仁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永恩,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会儿,永恩转回头来,笑道:“林主任,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话已经在嘴边上了,林保仁还是忍了下去,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尽管近些日子来,常常作出点有违规矩的事来,但是照例他是不应当对其峻的私事指手画脚的,只是有些不忍心看着这个善良的少女一步步地掉进感情的无底深渊里,因为,沈详给其峻已经择定了未来的妻子,财政总长家的千金,而其峻为了父亲的宏图伟业,即使有些不情愿,最终还是会屈服的,到时候,她可怎么办?一个已经被退过一次婚的女孩,再度被从前的未婚夫抛弃一次,以后还怎么再嫁人?怕只怕要前途尽毁。
他沉吟着,后来决定还是应当想个办法让她知道,有宜岚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当然,这也是和另外那两个人合议后作出的结论。
但是,还没等他们三个人想出理想的对策,宜岚倒不请自来了。
宜岚原本是个拥有高贵矜持姿态的官家小姐,就因为这姿态,必须掩盖起一切有碍于这身份的嗔怒悲怨,凡事都保持着进退有矩的大家闺秀的风范,犹如冬去春来依然静穆肃然的大地,沉稳坚强。当然,这种长期克意地培养所形成的性格,有时也会造成一切障碍,譬如,她无法直接地表达对某些事物的强烈的喜好憎恶之情,就象…其峻。
当初他不过是因为对她的难以想象的从容镇静所倾倒,因为在许多的留学生里,受了欧陆风潮的影响,仿佛扔掉了束缚千年的裹脚布一样,立时变地放浪形骸起来,以为到了外国,也就变成了那里的人一样。而她,尽管穿衣打扮上已经完全西化,却没有一点“入乡随俗”的感觉,依旧保持古中国文化的良好修养,谈吐高雅,见识不凡,是他理想里的最佳人选。但是由于那时他尚有婚约在身,为了尊重于她,并不曾直接地表白,而她拘泥于年轻的小姐是不能轻易对一个年轻的男子主动表示爱慕之情的原则,也是默默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从他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他的心意与她一般无二,只不过有些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在留学生是个个很普遍的问题,在故乡或是已经娶了妻或是已经有了回国后必须履行的婚约,但是在异国他乡又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人,感情的迅速升温,迫不得已斩断情丝的有,迫不及待不顾一切同居的也有,她当然不会选择后者。本来按照她所受到的教育,是应当适可而止的,但因为其峻是那样一个千载难逢的人,她愿意等待,等待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他相携白首。
只是,这个不曾给过她任何承诺的男人,在从云南回来之后,就变了心肠。尽管婚约已经解除了,两个人再无障碍了,可他依然停留在原地,没有前进半步。
她本来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真的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私下里询问过他的秘书林保仁,但林保仁也吱吱晤唔唔不肯正面回答,这个人年纪轻轻却是很老奸巨滑的,知道她与自家主人的关系,莫不是圆滑地巧做周旋,这样的推诿,还是第一次,真的好象有些难言之隐的样子。后来还是从经验稍浅的姜安国那里套出了点口风,原来,他的乡下未婚妻,在退婚之后,莫名其妙地突然死掉了。
她想他未必对自己从未谋面的未婚妻,有多少情意,只不过有些内疚之情罢了。在这个时候,反而是不能逼他的,时间是解决一切伤口的最好良药,等他出国回来,也许就好了。
然而他去了巴黎,音信皆无,反而比以前更加疏远了,她方才意识到是出了问题。可是离地那么远,她不能主动地去找他,正在苦闷的时候,却遭遇了一个纨绔子弟的狂热追求,与沉闷温文的他,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女人一辈子总应当有这么一次被疯狂爱恋着的时刻,她虽然矜持自重,亦禁不住有些心旌神摇。豪门世家子弟,尽管有些玩世不恭,倒是气度不凡的翩翩公子,据说是许多上海女孩子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连姨家表妹智琳都有些羡慕不已,整日间取笑她是因祸得福。可她却隐隐地有些不痛快,那人虽好,却不是他。况且,这样在脂粉堆里游韧自如的情场浪子的感情,又能持续多久?果然,没有多久,就失去了踪影。偶然听人说起,似乎是去香港追求某位女明星去了。曾经信誓旦旦要为她兴建一座带有旋转木马的游乐场的伟大计划,也停滞不前了。
如果不是父亲出了事情,她也许也没有再主动去联络其峻,较其利害,还是硬着头皮放下了自尊去恳求于他,可他竟然那么痛快,好象一副义无反顾的架势,使她不禁有些迷茫了,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幸而有他的帮忙,事情很顺利地解决了,父亲放了出来,见着了他,宴席之间说了一句玩笑话“原来就是你在折磨我的女儿呀,弄地她这一年来,寝食难安的”她没料到一向严肃的父亲会当众拆穿她的心事,禁不住红了脸,而他好象是第一次见到她失态的小儿女模样,竟然有些意外与惊诧,呆呆地望着,连父亲都觉着了,微微地咳嗽了几声,她只得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醒转过来,一切似乎已经尽在不言中了。席后,她听父亲对母亲说起未来的女婿,全是赞美之词,竟是非常地满意,“岚儿的眼光真是不错”。
可她总有不安,因为他离开地奇怪,归来地也蹊跷。
也算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尽管他的话不多,也不会象那个人一样是不时给她带来一些浪漫的惊喜,她把那些相敬如宾的礼貌与距离,归结于是他的性格使然。可是最近他却变地有些反常,越来越心不在焉的,明明坐在她的面前,听着她在说话,神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还不时地莫名其妙地微笑,她问他在笑什么,他竟然一脸的愣然,反问道:“我哪里有笑?”她感觉越来越不好,便与智琳说起来,智琳略一思索,竟然回答她:“象你那位那么严谨的性格,如今这样一反常态,自然是为了女人呗。”听地她是心惊肉跳,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偏有好事者来跟她告状,说是其峻在沈园里私藏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其实也是无非想看她的笑话。她在一时之间倒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向其峻直接地问出来,然而是真的话,那可就真的撕破脸了。
智琳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姊姊,这就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了,有哪个男人是专情如一的?你我的父辈也算是杰出的人物了,不也是三妻四妾的,这可都是摆在那里活生生的例子。本来以为沈其峻能是个例外,现在看来也不能避免。你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全当那些话是耳旁风,安安稳稳地等着做你的少帅夫人,你若是想以后眼里不揉沙子,这次就要给他立下个规矩,让她知道你的忍耐不过是善良大度,却不是可以任由他胡来的借口。闹掰了,就一了百了,况且,你又不是嫁不出去,这上赶着追你的人也不在少数了,就是那一个唐庭轩,也是个不可以小觑的人物,那是弄了多大的动静呀,他沈其峻也得掂量掂量,如今你们的婚事已经不单单是你们个人之间的事了,而是牵扯到两个家族,说大了甚至牵扯到半壁江山的事,岂是他想胡来就能胡来的。”
她当然明白这其后的道理,只是不愿意以这利害关系来拘束了他,反而使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变地虚有其表,仅仅成了维系政治与利益的点缀而已。她不能象自己的母亲一样,成为顺从自己丈夫的贤妻良母,时代变了,她应当为自己争取独一无二的感情地位。
因为其峻是离开家庭独自住在北京,虽然身边有侍卫参谋陪伴着,倒底还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她几乎很少到单独到沈园来,除非是和智琨智琳两兄妹一起,然而次数也是有限的,大部分的见面概不是饭店或者酒会上。
秋末的沈园里,却不见一点萧瑟的气氛,亭台楼阁,山泉林石,莫不是迤逦蜿蜒,显然是被人整憩修整过的。鹅黄的银杏树后隐隐露出西班牙式建筑的朱红色的屋脊,紧走几步,却见墙角那里不知何时开辟了一个花圃,稀疏有致的竹篱笆,里面种满了应时的菊花,虽然仅有一种,却也是姹紫嫣红交相争艳的,斜阳重重,叠叠复复地笼在墙壁花丛间,影影落落,疏疏淡淡。隐隐有清香遥遥地沁入鼻端,她历来不喜欢这种廉价的花朵,总觉得有些衰败的意思,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好长时间没来,这里已经变地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并没有人出来招呼,她轻步走上石阶,门虚掩着,推开走了进去,胡桃木的地板,暗沉沉的颜色,在斜阳余辉中反而反射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光亮。偌大的客厅里,空旷而又静谧,宽阔的落地长窗旁悬挂着湖水色窗帘上的坠角流苏,在寂寂地随风摇摆着。一个身穿藕合色旗袍的年轻女孩子正坐在那窗边的沙发里,手捧着一本线装书聚精会神地读着,瑰丽的晚霞,渐渐地绽放成了橘红色,延伸在在那女孩子的身后,宛如海市仙境一般。
她不由得看呆了,怔怔地愣在那里。好一会儿,风吹着门咣当乱响,那女孩子向这边看来,眸光似水,轻盈欲滴,竟然是不可思议的美丽,天哪,在这秋天的深深庭院里,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姿容绝世的少女。沈其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永恩发现有人进来了,连忙放下书,戴上了眼镜,站起身来,笑道:“请问,您找谁?”
宜岚突然觉得自己极有可能陷入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种的自我保护的反抗心理,态度上便有些一反常规地咄咄逼人:“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永恩这才看清进来的是位既美丽又高贵的小姐,祈长的身材,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西式连衣百摺裙,脚上蹬着一双墨绿色的丝绒半跟皮鞋,并没有配戴其他首饰,只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银色的钻石戒指,于素净之中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繁华与神采照人。
可是这样高贵的小姐的态度却很不友好,又逼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永恩不由得有些不高兴,便反问道:“那么,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绝对是一种“我是主人,你是不速之客”的语气,宜岚只觉得拎着皮包的手心汗吟吟的,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气短起来,其实也犯不上和一个传说中的又是第一见面的“金屋娇客”一般见识,可就是有些争强好胜的不甘心,冷冷地道:“我是沈其峻的未婚妻,宋宜岚,不知道这个理由可否充分?”
当然已经足够。
永恩现在方才明白林保仁那三个人欲言又止背后掩藏的真正含义,她隐隐地好象也知道有这么一位当今财政总长家的小姐,与其峻的感情很要好的,但是她本来就抱着无所谓的想法,又加上其峻不曾将她向他的朋友们介绍过,她也没有机会去接触他所在的生活圈子,只一如既往地在沈园与疗养院两点一线间生活着,甚至都很少外出,也没有意愿去了解她不应当知道的事情,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这位宋宜岚小姐的架势,极有可能是那位“财政总长家的小姐”。原来,他们已经订婚了。
真是好笑,他已经与旁人订婚了,还那么暧昧不清地对待于她,还口口声声表示决不是轻视戏弄于她,害她因为即将要付出的代价,而忐忑不安。本来,这世上的夫妻并不一定会有魂牵梦绕的爱情,只是按照正常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相互敬重,顺其自然,相敬如宾地共同生活,也就是了。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又一次领略到了生命的无常和人心的不可捉摸,就是沈其峻这样沉稳严谨的人,也还是一样地自私与狡黠。本来,她应当为自己的脱身而感到高兴,可是潜意识里还是有一种被忽略的郁闷与倦怠。人生,不过是场游戏,怎么样都是一生一世,又何苦执着于不可能实现的人情温暖。
于是她尽量有很平淡的语气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过来这里…只不过是向沈先生…讨还一笔多年前的旧债…”当然是这样,旧债!他本应当还给她的。
宜岚也没有明白,疑道:“旧债?”
永恩淡淡地一笑,道:“是呀,旧债。沈先生的父亲多年前欠了家父一个人情,这个人情不大不小,连本带息计算至今也该有…一万块钱了,我是来向沈先生讨还这笔钱的。可是沈先生,是怎么一回事,一听债主上门竟然躲起来了,我偏要等在这里,看看他是不是永远都不肯回家来。”
她没有金钱的概念,来到北京以后,慢慢地地培养了本领,电光火石之间只估量了这样数额。因为,她可以委曲求全地活下去,可是周全却不能,他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撑才能活下去,而她眼前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亦只有沈其峻。而也惟有这个办法,或许可以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此一清二楚,用金钱解决问题,简单快洁,不用拖泥带水,从此一刀两断。然而,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她真是佩服自己的应对能力,如今编起谎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宜岚觉得有些可笑,想不到是这个结果,她原本设想这件事情解决起来应当是非常棘手的,尽管并不相信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是什么债主,但是能用金钱解决的问题,就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永恩看宜岚沉吟不语,便道:“小姐,既然你是沈先生的未婚妻,麻烦请你转告他,请他尽快地将钱还给我,我在这里也住地烦了,给了钱,我立马走人。”
是呀,她应当离开了,总不能呆在这里,继续不尴不尬下去。想到这里,她又道:“听说沈先生的未婚妻是财政总长家的小姐,家里必然也钱如流水吧?小姐,不如你好心发发慈悲,替你的未婚夫把钱还了吧,这点钱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个小数目而已。”
宜岚冷笑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左南推门走了进来,一看屋里的这种情形,也不禁呆住了,好一会儿才绊绊磕磕地道:“那个…宋小姐…这位是…周小姐…是我家少爷的…”是什么呀?难道守着一个未婚妻的面,说“这是我家少爷的…另一个未婚妻,只不过是从前的那一个而已”吗?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于是当宜岚悄悄地私下询问他有关“一万块钱的债务”时,他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但看宜岚言之凿凿地说是那位“债主周小姐”提出来的,也不好辩驳,只是尴尬地笑着,这样不算答应也不算否认。因为,他可没有林保仁那么多的心眼,怎么样也搞不清自己的少帅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当然不能冒然地回答。
然而宜岚知道左南是最老实不过的人,看他那尴尬的样子,也知道决不仅仅是“一万块钱的债务”那么简单,可是既然不那么简单,反而应当以更直接的方式来解决。
于是,她便和永恩达成了协议,收到钱以后就要尽快地走人。
永恩经过了深思熟虑,给林保仁打了电话,请他帮忙安排好一切。林保仁起初有些惊讶,后来渐渐地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犹豫着不敢答应。
可是永恩却道:“林主任,你是大帅安排在他身边辅助照顾他的人,凡事便不能由他的性子来,而那位宋小姐,不仅人是极好的,那身家背景对他未来的事业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你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又怎么能和他一样地意气用事。而我也想及早脱离这样不愉快的束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林主任,倘若就我一个人,我就不提这样额外的要求了,可是全伯他需要继续治疗,所以我只有请你帮忙了。你能帮我的,不是吗?”
她这样一个人,任谁也无法拒绝。

chapter 13
周末的时候,其峻来了,黑漆漆的客厅里,只在沙发一旁,幽幽地点着一盏落地灯,粉红色的荷叶灯罩上映着一只蝴蝶兰,衬在昏黄的背景里,竟有一种雾里看花的缥缈与悠远。
永恩低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托着下颌,淡淡的一抹倩影,却仿佛与这个世界已经分开的隔膜,只深深地陷入了那不知名的所在,他永远都无法走近的。想到这儿,原来一腔兴冲冲地意头,不由得衰退下去。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永恩被惊醒了,侧脸一看是其峻,急忙站起身来,笑道:“你来了。”其峻笑道:“都几点了,怎么也不开灯呢,怪冷清的。”永恩的心里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笑着。
其峻不免有些伤感,便抬腕看了看手表,道:“走吧,时候差不多了,我在城西的天香楼订了位子。”
永恩有些意外,他早早地打电话来要她等着他晚上一起出去吃晚饭,她还以为又是西餐,等到了,方知是一间古香古色的淮扬菜馆,生意非常地红火,一楼的大厅里人声鼎沸,还有不少食客在过道的一条条长凳上喝着茶水吃着零食,排队等着翻台子。
她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他上了二楼,一个面貌清秀的伙计满脸堆笑:“沈先生,您请,老板吩咐过了,特意把这间最好的淮江春留给您。”
淮江春里很是开阔,紫檀木的桌椅居中而放,上方是一盏水晶琉璃八角坠璎仿古灯,却用那烟云弥漫的蝉翼纱罩着,显现出一种朦胧稀疏的美丽。窗户上亦用这种蝉翼纱糊着,碧油油地描着一枝枝柳丝丝垂,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的水墨丹青,想不到一间酒楼也布置地如此附庸风雅。
其峻替永恩拉开了座位,笑道:“是我的一个朋友推荐的,头先我来过几次,还算不错,我想你大概也一定会喜欢。”
因为怕她不惯,他并不常去看她,即使在一起的时光,也总是短暂。然而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好厌恶,他都一一记在心里。例如,她喜欢素净的颜色,喜欢吃清淡的食物,喜欢看线装的古籍书…凡是她不喜欢的,只须知道了,以后便不会再有下一次。因为不知道还能留她多久,只希望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能让她生活地舒服自在。
那伙计给沏了一壶碧螺春,就退了出去。永恩看其峻没有点菜的意思,不禁有些有些疑惑。其峻笑道:“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我是事先叮嘱了他们只管上这里的招牌菜就罢了。”倒底还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都是这么大咧咧的架势。
果然,菜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没有多长时间,就陆续地端了上来。永恩笑道:“哟,叫了这么多的菜,足够几个人摆一桌酒席的了。”
其实今天是她的生日,本来按照订好的日子,他和她,是应当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举行婚礼,旧历的九月十八日,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因为怕来不及,便急匆匆地在春天里解除了婚约,到了今天,他亦只能陪着她吃一餐饭而已。她当然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不肯说破罢了。
其峻另外要了一壶绍兴的女儿红,芬芳四溢,不禁令她的眼睛里莹莹闪光,一闻便知道是久年的陈酿。他斟了一杯递给她,她还是有些酒量的,并不推辞,举起杯来,笑道:“来,我敬你。”他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说着与她碰了一碰,便一饮而尽。而她只喝了一口,低下头来,轻轻地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只不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峻夹了一块水晶肴肉到永恩面前的碟子里,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其实永恩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失落,在宜岚离开的那一个小时里,她已经想地很清楚了,很清楚目前的这种安逸静谧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了,生命之中那些不安不快的威胁,总是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她,总也不肯放过她,总要剖开她的内心深处的秘密,让她自己看清楚之后,再也不能妥协下去。
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温文英俊的青年男子,倘若当初两人按着父辈们的安排,做一双听话的好儿女,好好地珍惜,好好地努力,也许是会有一大好前途的。只可惜他们不够幸运,永远都没有机会一起牵手走到尽头,去看看那末尾的夕阳,是否真的是无限美好。
自小,她就是一个缺乏感情灌溉的人,虽然极度渴望但更惧怕在眷顾后的突然被遗弃,于是她便急于抓住在黑暗来临之前的那唯一的一点光亮,倒有些引鸠止渴地不顾一切,但那也不过是一时的痛快。
西凤酒的香味馥郁浓烈,催燃着酒精锅子里的鸡汤,越煮越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汽泡,熏着了碟中已经撕成碎瓣的白菊花,烟雾缭绕着,倒仿佛是人间仙镜一般地渺茫,纠缠在氤氲不散的辗转悱侧的情思里,更是难解难分。
其峻看永恩停着筷子,有些担心,轻声道:“永恩,你没事吧?”永恩恍惚自己的失态,笑道:“我象是有事的样子吗?”不过脱逃掩饰之词,连他亦觉着不是那么单纯,想想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一时倒也无语了。
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样特定的场合与空间里,更是拘谨不安了。早知道还是这个局面,真应当把那三个人也一起叫上的。总见她与他们有说有笑的在一起,他都有些嫉妒了。
一会儿,从窗外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永恩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推开糊着透明蝉翼纱的窗户,原来这面墙临着一个池塘,有人在池塘的另一边吹着萧,萧声穿过寂寂的水面,余音袅袅,缠绵不舍,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凄蜿动人。
一轮新月悬在中空,清辉尽洒,万千水银泻在塘面上,粼粼涌涌,波随光动。周围楼宇的檐头上都悬空飘摇着一盏白纱圆顶宫灯,如夜色一样漆黑的竹棱支架底下,累着一根根青金闪花的长穗丝绦,淡幽幽的橘红色光芒一点一簇,因风而动,犹如荷塘上绽放的焰火,瑰丽难描。
她听地出了神,不知何时,他来到了身后,双手向前,却是将一挂珠琏戴到了她的颈间。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挂珍珠项琏,颗颗都如食指肚一般大小,光华闪烁,隐隐生晕。他低声道:“生日礼物,永恩,祝你生日快乐。”
宽阔的怀抱抵在背心,温热的气息拂在颈间,不禁有些心慌气短的意乱情迷,当然无法拒绝,因为要做最后的决断,反而不能露了形迹。于是她便微微一笑,道:“多谢,我自己倒不记得了。” 这是她出世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倒底是有些感动的,可还是要告诫着自己,不能心软。
他想不到她接受地如此痛快,竟是意外之喜,忍不住拖起她的手,柔软小巧,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颤抖着,冰冷一片。他却一个字再也说不出来,只有水面上袅袅盘旋的乐音,留恋不散。
好一会儿,永恩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快吃饭吧,再不吃都要凉掉了。”他们重新回到座位上,她吃地很多,最后都有些吃撑着了。其峻心里有些伤感无奈,明年的今日,不知她又在哪里?而他又会怎样呢?人生的离散聚合,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即使满腔的不愿,也只有稳住心肠,强装镇定地接受。
吃过了饭,又有伙计送上了餐后水果,并不是最初的那一个,却是永恩的老熟人。其实也有些不敢确定,因为她正在低头喝着茶,而那伙计只不过是认出其峻,有些惊喜地叫了声:“沈先生…”永恩抬起头来,原来是金玉满堂的张胜,很是高兴,便聊了几句。
张胜告诉她都是托了马宽的福,他和王梁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原来马宽娶了天香楼老板的女儿,成了这间酒楼的二东家,时来运转了,还顾念着从前的情谊,将张胜和王梁一并带了进来。张胜只隐去了后来才知道的事情,马宽招他们进来,最主要的因素,天香楼的老板原来雇用了一个掌柜的,同样对这酒楼和酒楼家的姑娘有些想法,但不料马宽突然腰缠万贯,先下了手,赢得老板的青睐,便有些不服气,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底下私揽着原来的伙计们抗衡着,不肯与马宽妥协。而在这样微秒的环境下,马宽为了建立自己的势力,张胜和王梁才成了“自己人“。
永恩笑道:“这样才好,不然我还一直担心着呢。”
张胜也不能久呆,客套了几句也就下楼去了。空下来的时候,便向马宽提起遇见永恩和其峻一起来吃饭的事,马宽正在算帐,一颗珠子拨了上去,“啪”的一声,呼啦啦地却连同着其他的珠子都掉了下来,乱做一团。
夜里,黑漆漆的,只有来福满身是血地步步逼近:“宽哥,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而你却骗了我。”一双手越伸越长,来到了他的脖子跟前,慢慢地地攥紧,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几近扭曲地放大在眼前,狰狞地犹如厉鬼一般。
“啊”地一声,他从梦中惊醒,妻子桂巧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子,埋怨道:“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闹什么妖蛾子呢。”接着翻身又睡去了,根本不曾理会他的死活。
马宽慢慢地坐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回头看看从来不自己当作一回事的泼辣女人,忍不住挥了挥拳头,但到底不敢怎样,轻轻地掀开了被子,下了床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来喝,冰凉透底,禁不打了一个寒颤。那已经渐渐遗忘的恶梦,如今又回来了…夜夜让他不得安稳。当初他是信奉无毒不丈夫的道理,所以下狠心处理了那个傻小子,换来了今天的荣华富贵,只是想不到,午夜梦回,都只会为同一个理由惊醒,那个傻小子一身是血地要向他索命来。
当然,永恩并不知道这之后隐藏的一切,仍旧按照预先的计划,安排着一切,幸而得到了林保仁的帮助,还算顺利。
一个星期以后,其峻只收到了永恩留下来的一封长信。

沈其峻:
我走了,因为我还是无法强迫自己,所以我走了。
这些日子以来承蒙你的帮助,我真是感激不尽,以后有机会再…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因为我不愿意想起以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而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自己以前有多么愚蠢,才会犯下那样不该犯的错误。打小订下亲的未婚夫不要我,后来本以为找到了单纯如一的人,大家却嫌他傻傻地不通世事,我也听不进去,没想到到头来连傻子也不要我…是你,是你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这个人有多失败。
其实我的世界很小,很简单,从小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的温暖,还要忍受继母和所谓妹妹的欺凌,我变地越来越小心谨慎,在深深的庭院里,我与一只随时会被人踩死的蚂蚁没有分别,可以说是委曲求全地活着,盼着有一天可以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所以,幸福对我来说,非常简单。那就是,生活里不必时时刻刻地提心吊胆,也许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生活在到处是人的房子里,却时时刻刻感到孤独无助,感到恐惧。
我有时想着你,想着能和你结婚应当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可以使我离开那个地方的…唯一出路,谁知你却不愿意。但是,我并没有仔细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能够适合于你所在的世界,只是想着自己,想着可以脱离那个家庭,是我太自私了。起初,我真的很生气,甚至还恼羞成怒地去找你理论,其实主要是对唯一离开那个地方的出路被拦截之后的恐惧,后来我冷静下来也认真地想了想,你是对的,根本没有理由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你也没有负担拯救她的责任。所以,我早就不再怪你了。
后来,我认识了来福,很多人都认为他傻乎乎的,可是我却不这样想,他的世界很小,也很简单,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他只有我而已。我们彼此互相依靠,这种感情没有丝毫杂质,我不必担心他有一天会因为别的人或事而改变对我的感情,甚至离开我,所以,我可以很安心地生活,生活地也很舒适。如果可能,我愿意继续以这种姿态生活下去,不想太过复杂。尽管,如今他离开了,并以我不能接受的方式离开了,可我这种心态却依然没有变化。因为,我是很傻的人,轻易不肯改变固有的想法,感情的事,更是如此。所以,请你谅解,并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又:我曾经跟林主任借了一万块钱,请你替我还给他吧,这是我对你的最后请求,谢谢!

永恩

其峻呆呆地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渐渐地明白了永恩的意思,她以前不爱他,以后也不可能会爱。就算他避了出去,一边给她安排舒适无忧的生活环境,一边又要顾忌着她的自尊心,不能引起她的丝毫不便或者不快,他都这么小心翼翼了,还是打动不了她强硬的心肠。从前的那个人,即使欺骗了她感情欺骗了她的钱,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哪怕从此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再也没有机会问个清楚明白。
不由得他只能溃然长叹,是他在无意间松开的手,到头来想要再找回来,已经是不能了。
几天以后,在一个单独的机会,他将一张十万块钱的支票给了林保仁,却没有责问的意思,只淡淡地道:“你真的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林保仁也不清楚其峻究竟知道多少,尽管已经预先叮嘱了左南不要将宜岚与永恩见面的事说出来,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露出半点口风,只得含糊地应承着。其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她觉得想一个人呆着舒服自在,你就按她的意思办好了。”
林保仁方确定其峻是不会再追究下去了,他本来还捏着一把冷汗,因为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不仅在大帅那里交代不过去,就是其峻也会对他另有看法。现在看来,其峻却是不会再去找永恩回来了,而且把照顾永恩的责任也交到了他这边。照现在的情势判断,其峻所要的,也不过是知道她一切安稳就足以了。
于是,他将那支票兑了现金,其中一万块还给了宜岚,其余的以永恩的名义存进了外国人开的银行里。
宜岚看着由无名氏汇来的钱,很是诧异,不知道这和那个在沈园的女孩子有没有关系,探了一下左南的口风,谁知左南连同姜安国已经又给林保仁教育过了,嘴巴象上了封条一样,再不肯吐露半个字。倒是林保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似乎是在暗示着她,她当日把人给赶走的事,其峻尚不知情,劝她最好是偃旗息鼓,从此当作没事发生才对。
她经过仔细权衡,还是作罢了。只是其峻却又要出国去了,本来一延再延的出发日期,偏偏在这个当口提了出来,让她不由不疑心是和那个女孩子,有些关联。

永恩在林保仁的帮忙下给周全转了一家疗养院,又在那附近找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一个张老太太,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儿,爱莲,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孙子,青山,单独住在一幢小四合院里,便把其中靠西的一间厢房租给了她。偏偏张老太太很是热心,看着她左右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就问道:“想不到你已经结婚了,结婚几年了?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丈夫呢?”
她正收拾着行李,突然提起那个带着周全的万贯家财跑路的人,心中痛悔,正气不打一处来,便顺嘴道:“他…死了。”说完以后就后悔了,因为张老太太很自然地认为,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真是够可怜的。
爱莲是个腼腆的姑娘,已经定了亲事,明天春天就要出阁了,夫家是隔了几条胡同裁缝店家的小儿子,家荣。永恩见过几次,是个很清秀的小伙子,与爱莲也很般配。有一次,家荣提起有一个客人想给自己的一双上小学的儿女请一个家庭老师,只下午上两个小时的课,并不拘于学历的,问永恩有没有兴趣。
永恩虽然有了宜岚给的一万块钱,后来又收到了林保仁派人送来的银行存单,衣食是不愁的,但是周全的医疗开销很大,总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以后都要靠她一个人了,人生这样长,尽管没有了希望,总还是要勉强支撑下去,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原来那家的主人也一个老太太,儿子媳妇都在成都,却把一双儿女都丢在北京。那男孩女孩仗着祖母的溺爱,便有些不服管教,刚刚上小学,被拘束着很不适应,便有些无法无天地样子。老太太痛心疾首打算严加教育,怎奈年老体弱,精气神儿有些跟不上了,所有才起了找个人帮忙的念头。看着永恩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虽说是个寡妇,却持重有礼,几天下来,便赢得了老太太的信任。只是那两个小孩子有些顽皮,花样百出,让永恩有些应接不暇,幸而从前有照顾溥伟的经验,虽然困难,也只得坚持下去。
只要坚持,总会有所回报。周全在年末的一个早上醒转了过来,也不能不算是个奇迹。春天里的时候,爱莲出嫁了,永恩又向张老太太多租了一间房子,在征询了医生的意见后,把周全接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一老一少,坐在昏暗的灯火下,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真是感慨万千。永恩想都不敢想,还会有这么一天。周全也是老泪纵横,好一会儿才道:“孩子,这一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永恩原本是怀着满腔的愧疚,岂能听得这样的话,一直忍着不敢发作,这会儿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洒满了衣襟。
周全擦了擦眼,道:“快别哭了,把以前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我们两个人好好地过。况且,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那些东西本来也是要留给你的。你不是说,金玉满堂还给我们了吗?我们也不开店了,等把它转手卖了,就够你下半辈子过活了。”
本来永恩手里的钱还有不少剩余,但想着周全可能还是要回到金玉满堂去,才没有另外买处房子。这会儿看周全的意思,也是不想再回到那里了。
周全夹了一只鸡腿放进永恩的碗里,道:“来,吃吧。等过一段时间,你再找个好人家嫁了,我就可以放心地闭眼去了。”
永恩正在擦着眼泪,听到这话,不由得攥紧了手帕,那曾经单纯的情感因为突然的意外,嘎然而止,倒平添了些戏剧性地刺激,反而更加刻骨铭心了。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周全并不理会永恩,道:“你别怪我说地直,总要说破了这件事,要不然你还是纠缠在里面脱不了身。”
永恩勉强笑了笑,道:“您老快别操心了,我自己有数。”
正说着,隔壁的青山推门进来,道:“姊姊,我大姑家来了,我奶奶请您吃完饭过去一趟。”永恩应了下来,估计是什么急事,急忙扒了几口饭,惹地周全道:“慢点,小心胃疼。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你急的。”
原来,青山的大姑菊英,才不久的时候,掌家的婆婆去世了,大伯子提出了分家,分来分去,菊英两口子只分到了一爿铺子,连个住的地方也没分到,菊英只得回到娘家来想办法。张老太太刚刚嫁了一个女儿,不可能拿出多余的钱给大女儿女婿买房子,回家来住倒是可以的,只是才收了永恩的房钱,不好开口撵人走。
永恩倒是很通情达理的,本来也怕周全在这里住不惯,况且也不回金玉满堂了,老是租房子住也不合适,正经真的该买个房子了,于是就一口答应下来,下个月就把房子给菊英倒出来。
菊英没想到永恩这么痛快,很是感激,说了许多客气话,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嫁了软弱没用的男人,真是一把心酸泪呀。后来想想,守着一个寡妇述说婚姻的艰辛,未免有些太煞风景了。尽管鼻涕一把泪一把,也急忙收住了话题。张老太太正不耐烦,觉得大女儿是在说话给自己听,埋怨自己偏向小女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永恩一看这情势,便不好再坐,向青山道:“走,跟姊姊家去吃饭去,姊姊今天给你做云南最有名的过桥米线吃。”便领着青山出来了。
不久之后,永恩便出去找房子,但都没有合适的。一天教完课,主人家的老太太好心留吃晚饭,她便说了家里还有个老人得回家去还有找房子的事,那老太太也是个热心急脾气的,便说给帮忙留意着。几天之后竟有了回信,在城南有一幢条件不错的小四合院,永恩陪着周全一起看过之后,都感觉不错,而且价钱也公道,于是便定了下来。
夏天的时候,永恩搬了家,并没有给张老太太留下地址,她其实是想着割断与其峻的最后一点联系,尽管心里也有些把握不准,其峻未必还会有兴趣通过林保仁来打听她的情况。

冬天里,其峻从巴黎回来了,却失去了永恩的消息,她就象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在这一年多的时光里,他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恰巧工作也特别的繁忙,但一旦停下来,只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便有一种寒冷的悲哀在涌动,他的那种表面上的平静,只不过是掩盖感情疯长的挡箭牌罢了,准确地说,是在向其他人的宣告,是他已经接受现实的点缀,是自欺欺人已经将她彻底遗忘的证明。其实,一切却还和一年前,一样。
这一年对于宜岚来说,是有喜也有忧的,内阁改选,父亲几经沉浮,竟然被选为新一届政府的国务副总理并兼任财务总长,从前仓惶难奈的时光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可她的心偶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总是想急于抓牢的一点感情,却仿佛是藏在指间里的风,一把抓上去,仿佛拥有了一切,可惜还是空。
其峻出国去了,偶尔应景性地给她寄几张明信片回来,写上几句无关紧要的问候语,她有时真搞不懂两人之间究竟是恋人还是朋友。父亲已经催问了几次婚期,她本来还解释应对几句,可其峻总是不冷不热的,慢慢地她也失去了热情,只觉得这天长地久,然而对于她来说却是渺然不知的惶惑前景。
她禁不住有些疑惑,他或许对她有所埋怨,怨她在去年秋天惊扰了在沈园的少女,她始终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孩子对他能意味着什么,可他分明有些怨意,倒使她觉得他应当对她解释些什么,然而却没有,倒不禁让她有些心惊胆颤。
新年来了,他再度回国来了,两人在华侨饭店的西餐厅里与朋友们相聚,席间衣光鬓影,觥酬交错,硕大的水晶吊灯下只见他的身影卓然立于人群之中,那样挺拔,如玉树临风一般,叫人爱慕。他挽着她在舞池中旋转,熟悉的气息,温柔的微笑,这样动人,让她割舍不了,虽已知他的心再非当初,却也动摇不了分毫。
林保仁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其峻好似平静的姿态,突然有个念头,也许大帅的美好愿望要落空了。这位大少爷,虽然是个沉闷的性子,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执着,况且还是那么一个女孩子,任谁也是无法放弃的,虽然未必会属于自己。而宋宜岚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肯定不会妥协接受,这桩婚事,说不定就要黄了。
果然不出林保仁所料。
其峻只觉得自己与宜岚之间再难回到从前了,他与她还是不时地见面,一起吃饭跳舞看戏,或者一起出席重要的场合,人前人后,保持着亲密、礼貌或又疏离的姿态。人人羡慕称赞的神仙眷侣,其实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才清楚这其中的差别。
宜岚渐渐地也觉着了,不免有些气馁,心高气傲的她如何能忍下这样的欺瞒与怠慢?却没有合适的机会发作出来,其实心里也有些犹豫,其峻这样待她,刺激着她,莫不是要让她先开口,那么他就可以轻松地摆脱负心薄情的不义之名?她思之又想,几年的感情总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而付之东流,少不得装做不知仍亦如平常地周旋着。
正月初六的中午,宜岚刚刚起床,昨天晚上和亲戚们闹了一晚上,就不免有些神思倦怠的样子,才伸了个懒腰,就瞥见佣人早早地摆放到床头柜上的一张请柬,大年下的这种请柬大概每天都会接到好几张的,并不在意。洗漱完毕之后,才随意地翻开一看,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是那个叫唐庭轩的派人送来的,龙飞凤舞的签名之上,烫金的“邀”字却彰显着殷勤备致的浓情盛意,为她而建的大型游乐园将在正月十五元宵夜晚举行亮灯仪式,并由她按下那璀灿灯火的开关,当日的诤诤承诺却不是信口狂言。
这个人消失了一年多的光景,如今又冒了出来,在她与其峻的感情进退两难的时候出现了,她眼前浮现出那个脸上总是流露着嘲弄意味的风致翩翩的英俊男子,竟然忘了,还有唐庭轩这样一号人物,一个任谁也无法忽视的人物,一个足以与其峻抗衡的人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涌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于是她立刻给其峻打了电话,约他在长城饭店吃早饭,其实也不早了。他也知道她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在意,仿佛另有旁的事有些踌躇的样子,她不由得地有些疑心,而他察觉了,立刻掩饰了过去,一口应承下来。
长城饭店的西点是顶有名的,可她心里有事,只吃了一点奶油蛋糕,心里计较了片刻,当然是装做很无意地提起早上收到请柬的事,却很清楚地捕捉到他在听到“唐庭轩”这个名字时那一种无法掩盖的惊讶与紧张,禁不住心里偷笑,还是智琳说的对,这男人就得时刻提醒着他,一旦有旁人觊觎自己的所有物,概不是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
然而,其峻的反常只持续了一点光景,便恢复了平常的淡然的,将目光移向窗外的街景,匆匆的人流,叶子日渐稀疏的梧桐孤零零地立在街道两旁,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在梧桐树下的绿色邮筒投递着信件,新刷的绿色,反射在阳光里,有一种鲜艳夺目的刺激与明艳。他只是想到命运的捉弄与无常,有些惊悔难安,渐渐地便显现出难以掩饰的神思恍惚。
正午的阳光泼泼洒洒地罩在他的身上,一旁的映雪纱窗帘随风摇曳着,滑过宜岚的脸庞,却有一丝痒,她端着咖啡的手不禁轻微地有些颤动。窗帘上的坠角图案是一枝枝的梅花斜插横疏,一点点地映在他的深蓝色西装上,镂出宛如紫檀架上镌刻多年的花纹印迹,衬着他心不在焉的神情,看地人是莫名地伤感。她这样与他苦苦地纠缠,究竟所为何来?
然而,他将目光收了回来,淡淡地一笑,仿佛是充满歉意的,有阳光在眼底深处微微地跳跃,只有片刻的功夫,光华转瞬即逝,又陷入了长久的寂廖,了无了生气。嘴角收尾处有些不自然地下堕,这所有的一切,或许是无意识的,可是她终于知道,他并不快乐,并不是因为她与唐庭轩有所关联。
她该怎么办?
于是,她放下咖啡杯子,褐色的湍流在掐金雪瓷阔脚杯里急急地旋转,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耐不住这压抑的平静,又放上了一颗方糖,用力搅动起来。
其峻笑道:“你这是做什么?何至于这样心烦意乱地?”她突然抬起头,撩起眼波,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道:“你是要我去吗?”他淡淡地一笑,道:“当然,人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而我…自从那次一别后,不知为什么…却是一直惦记着他呢。”
宜岚有些愣然,却总觉得他好象话里有话似的,然而他终究也没有说出来。

十四
元夕夜,街道上却是这般冷清凄凉,永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金玉满堂的门口,两年未见,想不到这里果然被保留了下来,还重新进行了装修粉饰,恍惚间…仿佛听到周全的咳嗽声,王梁张胜的插科打诨声,宾客们爽朗明快的高谈阔论声,然而都不是…都不是…金玉满堂里面黑漆漆的,就只她站的地方点着一盏幽幽的路灯,发着淡蓝色的荧光。
她本以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都在这里面了,可她却没有能力将这一切从黑暗里挖掘出来,将它们带走,到如今她只能孤独地站在这里,听着穿堂里吹来的风,风中夹杂着那熟悉的声音,“永恩…永恩…”
她的身子一震,时隔两年,她瞒了这许多,却无法对自己的爱情隐瞒。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有穿堂里吹来的风扑在她的脸上,象小刀般锋利。时光慢慢地流淌着,她静静地等待着,却不再有熟悉的呼唤声,她的心辗转在冰湖底端,仿佛有“咔嚓”的断裂声,不一会儿,便是千疮百孔。
已经无法忍受这难奈的压迫,“一…二…三…”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不禁吓了一跳,目光所及之处华灯四射,璀灿夺目,连金玉满堂这里也用各种颜色的小灯装典的犹如童话中的玉宇仙宫一般。长街之上,大红灯笼高高悬起,火烛通明,金黄色的穗子在风中曼然起舞。“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焰火升空,一棵硕大的金黄色菊花在眼前绽放,仿佛那一年上元夜的地安门里面,他牵着她的手,柔声地唤道:“永恩…”她的眼里升起了薄雾,天气这样冷,渐渐地凝成了水滴,滑下面颊来,冰凉一片。
宜岚倒没有见过这般奢华的阵势,禁不住也象孩子一样欢喜,拽住了其峻的衣袖,笑靥如春。
庭轩费了两年的功夫,所费不缁,倒不全是为了宜岚,生意人自有多方面的考虑,但他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男人,自然做地体面周到,他有这个本钱,也有这个闲情逸志。
宜岚心里倒是非常感动,难为庭轩竟然为了当初追求她的一句戏言费了这样的功夫,她本以为他对她还有所指望,可是仔细观察,却又不是,如今在他的身边另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娇媚动人,两人的态度亲昵,那个女孩对她似乎也颇有敌意。他可真够潇洒,竟然当着新女友的面向从前喜欢的女人大献殷勤,可那个小女孩似乎是已经被降服了,尽管不高兴,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表现地太过明显。
宜岚是多聪明的人呀,禁不住心里暗笑,不过现下的小女孩倒也真不能小瞧。
才一会儿的工夫,也不知道其峻去哪里了,宜岚回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他真和一个人说着什么,看见她招呼,微微一笑,连忙迎了过来,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与他相携着共看天上的焰火。
庭轩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黯然,这样费尽心机为了博美人一笑,到头来,只不过是挣回了一个虚荣,想不到宜岚果真把其峻拽来了,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其峻到上海商谈保留金玉满堂的情景,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虽然浪荡不籍,一直驰骋在感情的游戏里乐不思疲,却也分得清孰真孰假,尤其是沈其峻最后那一句怅然绝望地婉叹,“我但愿自己才是她在默默等待的那个人…”他不禁也有些动容,真的有天长地久的爱情?真的有执着不渝的等待?他却不曾经历过那样荡气回肠的一刻,所以才鬼使神差地做了让步。只是想不到时隔许久,沈其峻却依旧和宋宜岚出双入对地流连于公众场合,他不禁怀疑着当初那一段短暂的会晤,究竟是真,是幻?沈其峻此时镇定自若的微笑之后又隐藏着什么呢?他很想知道这迷底,也很好奇挽着她手臂的女人可曾知道这一切?
金玉满堂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留下来的,这趟来北京本想等金玉满堂的原主人来办理开户手续,可是那个神秘的女孩却一直没有露面?反倒让他的好奇心加重了,不知这些人的结局究竟会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望向金玉满堂那边,心里不由得一动,金黄色的华灯照耀下,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立在一盏路灯下,火树银花里微微扬起头怔怔发愣的一个侧影,竟然美丽地不可言喻。天地间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成了她的烘托与背景,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竟有泪水滚滚而下。
她哭了,她是谁?为何在这里出现,他的心不知为何剧烈地抽搐起来,胸阖间慢慢地涌起疼痛难当的怜惜,从未有过的感觉,连他都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这就想走过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替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却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他被拉回了现实的世界,回身一看,身畔一张娇媚的脸,笑道:“轩哥,你看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再回头望去,金玉满堂门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仿佛一个梦境一般。他的脸上不禁显现出失望的神色,摇摇头,原来只是一个错觉,不觉莞尔一笑,重又回过头来,却迎着其峻若有所思的目光,目光里不胜凄凉伤恸,两人都是一怔。
倒是其峻先躲开了,他在热闹的人潮里,却看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唐庭轩!原来一切都是天意。
终于令他下定了决心,淡淡地道:“宜岚,我要回云南去了。”
“砰”地一声,正有一只绚烂的朱红色牡丹在眼前坠下,拖着长长的花支,摇摇晃晃地洒落下万千的花蕊,仿佛有火星溅到了身上来,那可是他从巴黎带回来送她的一件大衣,且不说样式有多么时髦新奇,单单是他越洋过海的一番心意,也足够令她珍惜万分的了,这样地不小心,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是好?
其峻突然将脸转了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腕,正色道:“宜岚,你可听见我说的话?”
四周乱哄哄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人的喧哗声,混在焰火升空的爆发声中,愈发地嘈杂不安,搅地她的心里也纠成了一团,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理起。只得勉强笑道:“都是我不好,大年下的还霸着你,早该让你回去的,伯父大概是怪我了吧。昨儿我父亲说起来,还责怪我太不懂事了呢。不如,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好好地跟伯父请罪。”
其峻却缓缓地松开了手,又将目光遥望着在另一边的金玉满堂,热闹繁华的景致里最安静幽雅的一处所在,仍旧保持遗世独立的姿态,和周遭西洋式的设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仿佛它的主人一般,冷静明烈。
他狠下心来,道:“云南方面发来的电报,我父亲的身体近些时候并不太好,似乎有些中风的迹象,所以我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了,只能回云南去,替我父亲分担一些政务和军务上的杂事。”
难道这就是那日在长城饭店没有说出来的话?选择在今天这样热闹繁杂的场合说了出来,不过是不让她反抗,只不过是通知一声而已。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她分手吗?于是她冷冷地应了一声:“你想要怎么样?”
他却长久地沉默下去。
漫天倾泻的焰火,异彩纷纭,如星云流火一般在深蓝色的天幕间飞舞急溅,落在草木之上,化成了数以千计的灯点,更是花枝招展。上下相映,仿佛碧海琉璃世界里又生出另一个辉煌乾坤。
而他站在那乱英缤纷的绚丽背景下,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永恩悄悄地离开了,其实不过是早些时候接到了张胜的消息,说金玉满堂今日会重新开业,她沉思了许久还是没有去办理开户手续,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周全去世了。
她在一间小学里教书,是全日制的,平时只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是够孤单寂寞的,总是吵嚷着要一个人去天桥那里逛逛,可她如何能放心?所以总也不肯答应。偶尔休息日的时候,也不过是附近的公园转转罢了。然而老人执拗起来的时候,真的和小孩子一模一样,后来还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下来做一次“长途的冒险”。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陪着他一起去看了香山的红叶,在碧云寺里吃了一顿长乐斋,听主持慧明大师讲了一课佛法,这一趟游历给他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已经有许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她也很是欣慰。可还是出了事,是在从香山回来的一个月后,医生说是心力衰竭,她懊悔不已,却已无能为力。
自此,她开始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漫漫长路,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希望,只波澜不惊地按照正常人的方式生活着。
隔壁住着的郭大娘,家里面开着一爿豆腐店,雇着两个伙计,自己和一个寡妇儿媳妇守着七岁的小孙子过活,警惕性很高,总是紧盯着儿媳妇的一举一动,生怕和店里的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活计生出什么绯闻来。不过,郭大娘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周全活着的时候,遇到好吃的东西,经常吩咐自己的小孙子送过来招呼他们,后来周全不在了,怜惜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时不时地过来关照她一下,然而毕竟是两家人,总比不上与周全一起时的心中安稳实落。
新年来了,她在郭大娘家吃过晚饭回来,孤独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房间里,默默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红彤彤的蜡烛,仿佛那一年婚礼的红烛,在狰狞地流淌着血泪斑斑。外面辟里啪拉的爆竹声,还有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笑闹声,惊天动地,震地她亦是惶惶不安,急忙吹灭了烛火,上床躺了下来。被里是软滑的丝绸,用手摸上去,反倒是沁入心底的寒冷与悲哀。闭上了眼睛,仿佛还是能看见屋里的一切,耳里亦是铮铮清明的,外面的响声未曾有片刻的歇息与降低。在这阖家团圆相聚的时刻,只有她躲在世界的一角,以后将永远这样悄悄地生活着,直到渐渐地老去。
于是,她在上元夜的时候,回到金玉满堂,然而并没有多少的改变,反而又想起了从前的生活,更加地心神难安。只听地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连带着窗棱子吱吱呀呀地响着,仿佛有人在外面拨弄着,随时都要翻窗而入。自从周全去世后,这院子就住着她一个人,因为强烈的悲痛压制着,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惧怕,今夜倒是第一次有了惊恐之下渐渐衍生而出的胆怯。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将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紧了一紧,怔怔地瞪向黑暗里面,仿佛在静静地期待着那将要来临的危险。
然而,什么也没有。
风声渐渐地稀了,一切都归于了静谧之中。
她早上起地迟了,幸好是寒假里不用赶到学校里去。想着昨天郭大娘央她写一封回复老家人的信,急忙梳洗停当,早饭是可以去郭大娘那里吃的。她打开了房门,不禁吓了一跳,天地一片银白之色,茫茫皑皑地一直延伸到目光不及的地方。
想不到夜里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艳阳高照,地上半尺多厚的积雪,反射上来的强烈光辉刺痛了她的双眼,不由得她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渐渐地适应过来。迎面扑来的是阵阵沁鼻的清香,院里那株红梅,花随雪盛,似乎在一夜之间灿烂起来,摇曳横斜的枝干上,饱满充实的花蕊上,皆都覆着细细密密的沉雪,然而却不曾有丝毫逊色,仿佛胭脂敷上了美人脸,说不尽的千娇百媚,艳及无双。
人常道,丰年好大雪,她暗自思忖,想来今年应当是个好年景。不知与她而言,可有些意义?这样想着,还是踩着厚厚地积雪走到院门口,开了院门,也是一片苍茫,只地上有一行行深深的脚印,赫然入目,清晰异常,从这院门外直向胡同的另一端的拐弯处才渐渐没有了,显然是在雪后清晨十分,到她这里来的。却是谁呢?她怎么睡地这么死,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正想着,回头一看,在门口台阶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报纸,整整齐齐地竖在那里,她便顺手拿了起来,翻开正有一条长篇新闻,报道的是正月十五的那一夜,上海的年轻大亨一掷万金为讨女友欢心,在北京营建带有旋转木马的大型娱乐场所盛大开幕的情况。她皱了皱眉头,谁也这样无聊,把这样一份街头小报扔在她的家门口。想着便双手一合,正是那报纸的首页首版,刊登着一巨幅照片,里面是火树银花的不夜天背景,有几个衣着鲜华美高雅的青年男女在绚丽的焰火里,正冲着镜头微笑着。
她的手一松,单薄的纸片向地上飘去,其余的背影都渐渐地模糊了去,惟有其中一个身着深色大衣的青年男子跳跃出清晰的画面,前世今生轮会几次也要硬着头皮记得的面孔,静如深海的眼底深处闪动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光芒,直叫五脏六腑里的委屈与怨怼都翻新出来,曾经有过的幸福与创伤的光影浮在那薄薄的纸片上,历历分明。本以为是永远都无法清醒过来的噩梦,如今受了这从天而降的诱惑,竟如火山迸发般地一发不可收拾。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保持着潇洒姿态流露着戏谑笑容的清俊男人,好一会儿,好大一颗泪滴滴落到那男人的脸上,慢慢地洇水而化,倒让那有些冷峻的表情,平添了些温柔怜惜的意思,这才是真正地一般无二。
俯下身去,重新捡起了报纸,平定了一下心情,又仔细地将那篇报道细细地读了一遍,恍然意识到报纸提到这位一掷万金的上海巨贾,原来就是收购金玉满堂的幕后老板,唐庭轩。真是冥冥中仿有天意,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也再没有比她遇上的这一遭,更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永恩也顾不得答应郭大娘的事,慌忙带上院门急匆匆地出了胡同,截了一辆人力车,赶往张胜工作的天香楼。
正是准备午市的时候,店堂有几个伙计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桌椅板凳,并不见张胜的身影,有一个店伙似乎是知道她这么个人的,便倒了一杯茶请她坐下,到后堂找张胜去了。一会儿,只见张胜和马宽两个人一同出来。
这倒是自马宽辞工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他,和几年前的人真的是大不相同了,微微有些发福,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宝蓝色的丝绸长衫,典型一副酒家老板的架势。看见她,眼光里似乎有些异样的神色闪过,但很快便换上了亲切地笑容,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大小姐”,接着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倒底是非比从前了,她站起身来,笑道:“早听说你娶了新媳妇,还开了间大酒楼,也没有来给你道喜,真的是失礼了。”
马宽的脸色突然一沉,好象有什么烦恼的事,只尴尬地笑了笑。永恩也不便打搅,便道:“我找张胜有点事。”马宽连忙道:“你们忙…你们忙…”说着又张罗着倒茶上点心,自己却并不离开,在柜台后面好象在翻阅着帐簿,又好象在关心着这边的谈话。
其实永恩不过是来询问张胜有关要回金玉满堂的详细细节,一直都是张胜出面接洽的,如今只是向他打听一下那公司办公的地方。张胜以为她要重新开张,很是高兴,兴冲冲地告诉了她处理的步骤。
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会儿,永恩遍告辞了。马宽送了出来,只到看着永恩上了人力车,才转回店里来,似乎是很无意地问起来:“张胜,大小姐…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张胜倒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大小姐说她看见来福了,说是要把金玉满堂要回来等他回来。”说完,抬起眼来却看见马宽的脸变地煞白,仿佛挂了霜的茄子似的,眼神之中透着些惊恐,又有些象要杀人似的冷酷,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宽哥,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马宽才缓过神来,又追问了一句:“真的看见他了?”应该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是下了死手的,难道真的有漏网之鱼?
张胜冷笑了一声,道:“谁会知道!你没看她紧张慌乱的样子,大概是真的吧。也不想想为了这个来福,害地大家都失去了工作,还害了老板的性命,她还不觉悟,竟然还想把他找回来,我想想就有些生气。
马宽点了点头,道:“难道…大小姐一点都不接受教训…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害人精?”张胜似乎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只应了一声:“谁知道呀!”就转身向后堂走去了。
已经被伙计们擦地油光锃亮的乌木桌椅,在上午的阳光里泛着幽幽的光芒,马宽一个人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桌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突然有人在后面拍着他的肩膀,“宽哥…”仿佛鬼魅一般地呼喊,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彻骨的寒冷从脚底板下迅速地蔓延到了全身,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还是慢慢地站起身转回脸去,阳光耀眼,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就近在眼前,他“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却被椅子绊住了脚,跌倒在地。
有人上前来扶住了他,他惊骇地胡乱拨弄着双手,那人叫道:“宽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渐渐地恢复了清醒,定睛一看,原来是王梁。一旁还着虎视眈眈的年轻掌柜,一直等着抓他的把柄想把他踢出去的人。也顾不上生气,连忙站起来,佯装排打着身上的尘土,道:“我正在想着事情,你这冷不丁地一叫,还真吓了我一跳。”
真的是被吓着了,他今天终于意识到了,必须得解决到这个心病,不能任由它潜伏在那里,慢慢地膨胀,等待着发展到石破天惊再也无法收拾的那一刻。

永恩按照张胜的指示来到那上海公司位于新安大街的办公场所,是一处具有欧陆风格的三层小楼,一楼的前厅里有接待的年轻小姐,似乎有些高傲的样子,对她爱搭不理的,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她才发现自己出来地太过匆忙,只穿了一件青色的家常棉袄,黑色的棉裤与棉鞋,头发幸而是梳理过的,因为正戴着孝,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住了,只别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好象乡下小媳妇似的。
可是她顾不了这许多了,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自己是来办理金玉满堂的回迁手续的。那小姐收回了轻视的目光,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进去里面办公室转了一圈,好一会儿才出来,冷冷地道:“对不起,有关金玉满堂回迁的事,是需要由我们上海总公司的大老板亲自过问的,其他任何人也办不了。”
她当然志不在此,低声下气地询问着在哪儿可以见到这位高贵的“唐老板”,可那小姐一点都不为所动,硬梆梆地应道:“不知道。”说着,又上上下下瞄着她,脸上又显现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来。
她无奈只得在门厅里转悠着,并不肯离去。倒是有一个戴着眼镜穿长衫的中年人进去出来了几次,看她一直在那里,心有不忍,问明白了情况,便好心地让她不妨去华侨饭店试上一试。
她曾经和其峻来过一次华侨饭店的西餐厅,所以尽管有些寒怆的衣着,却没有被那富丽堂皇的气势所吓倒,很自然地到大堂的服务台前与那衣冠挺脱的侍应询问起有关唐庭轩的事情,然而直到“唐庭轩”三个字滑出口来,才感觉到是那样的艰涩陌生,那深深的隔膜,突然使她怀疑自己的举动,究竟有多少意义。
其实来打听客人的情况是很平常的事,大概这位唐庭轩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可能她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与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有着不可祈及的距离,所以那侍应只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和柜台前的另一个身着虎纹豹斑貂皮大衣的肥胖女人,絮絮叨叨地探讨着客房在夜晚的时候总有响动的怪事。
她今天遭受了一次冷漠地对待,已经积蓄了对抗的能力,经过了这许多的事,她渐渐地学会压制自己的脾气,已经与那个云南遭遇冷遇之后不分情由即向其峻胡乱发作的懵懂少女,有了很大的区别。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探那迷底的究竟,等着向那忘恩负义的人问个清楚明白。
好不容易等那两个人罗唆完了,那男侍应看她还执着地呆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仍旧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她心里有些纳闷,如此高档的饭店,怎么就弄了这么个人在柜台前服务着,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先生,我还在等着您的答复呢?”
那男人撩起眼来,淡淡地道:“对不起,唐庭轩是我们饭店非常尊贵的客人,我们是不方便向其他不相干的人透露客人的行踪的。”
好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并不罢休,放软了语气,央求那个男人帮帮忙。
那男人看她一幅贫穷难顾的潦倒打扮,估计也是不懂得规矩的,在这样高级的饭店打听消息,多少得有几个银钱作为疏通的的媒介。可她这样喋喋不休,烦躁地已经影响到不断涌上来办理业务的其他客人,况且在大厅另一角和一个客人寒喧的值班经理已经向这边看了好几次了,不由得撂下脸来,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唐先生也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说着,便不耐烦地按响了铃,几个保安模样的男人过来,在他的示意下,也不顾她的叫喊,将她推搡了出去,猛地一下掀倒在地,正巧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她的头发刮住了汽车前面的保险杠的一个棱角,并不曾注意,稍微活动了一下想要站起身来,却勾掉了发髻上的碧玉簪子,一头长发瞬间散落下来,飘在强劲的北风里,倒有些凌厉疯狂的姿态。
陆陆续续进出饭店的人,都用诧异地眼神瞥着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她踉跄着站了起来,正巧有一队人马从饭店里出来,值班经理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在前面引着路,一个身穿黑色大衣戴黑色墨镜的高个青年众星捧月一般地走了出来,她俯身去捡跌落在地上的碧玉簪子,蓦地看见一支漆黑锃亮的皮鞋踩到了那碧玉簪子上,不由得迫她站起身来,却仿佛被钉住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那青年仿佛也觉得脚下有东西绊着,微微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挪开了脚,竟是一支碧润如翠的长丝悬坠的簪子,冷眼看了看在一旁发呆的年轻妇人,后面几个随从模样的男人上来就要推搡永恩,却被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给制止了。
呼啸着的北风拍打在她的面颊上,夹杂着树枝树桠上沉甸甸的积雪,仿佛急流穿石一般的力量,她禁不住倒退了一步,却有絮絮的融雪滑进了颈项里,乍一接触到温暖的皮肤,冰凉一线,恍若清泉,而她仍旧是痴痴地望着他,巍峨屹立的金色旋转大门犹是自在地旋转着,而他卓然傲立的潇洒从容姿态中,隐隐流露着威严与雍容的气度,是那么的不一样,应当不是的…可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那乌漆漆的墨镜后来掩藏的是怎样一双眼睛呢?这样心中千头万绪,混乱不堪,又一阵狂风掠过,终于将她的眼泪逼了下来。
隐隐似有暗香浮动,镜片之后眸光璨然,盈盈若星子流转,那样一种委屈可怜却又强自镇定着的模样,竟然生出了意想不到的绝代风华,
他仿佛有些意外似的怔住了,好一会儿竟然俯下身来将碧玉簪子捡了起来,握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晶莹剔透的一汪碧水拢在黑色的皮手套里缓缓地流动着,有太阳的光辉旋转出耀眼的光芒,不禁让他眯起了眼睛,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币来,连同那簪子递到了她面前,温言道:“是我不小心踩上了,这钱赔给你,你另外再去买一枝吧。”
身边跟随的人都有些诧异,这位生性冷漠的主人就是对自己喜欢的漂亮,也不曾这样细声软语的,今天竟对着一个面目不堪的疯妇人另眼相待,真是邪了门了。
她却象是魔怔了一样,突然道:“麻烦你把眼镜…摘下来…好吗?”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地稀薄起来,街道的一切纷繁都静止了下来,这个世界停了下来,只为等待看看他能否答应她这个冒昧的请求。
一会儿,他的的嘴角微微扬起,划开一道柔软的弧线,却没有再说半个字,径直越过她,向汽车走去,原来那似有若无的暗香是从她的身上传来,上了车,忍不住放下车窗,看着她包裹在青色棉衣里背影,正沉吟的功夫,车子已经发动了,而她却象是突然醒转过来,在后面急速地追赶着。
朔风凛冽,仿佛听见她凄婉的呼喊,好象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来福…”这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然而她这样近似执拗的奇特举止,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容不得他做出正确地判断,汽车转了一个弯,他最后只来得及看见她促然跌到在地,一袭长发迎风飞舞。他的心无端地沉了下去,很想就此停下车来,但是距离火车开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妇人一而再再三地作出有违常规的举动来呢?他这样想着,又有随从将一迭文件递了过来,他忙着公事,亦就渐渐地遗忘了。
傍晚的时候,永恩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也不点灯,只呆呆地坐着,绚丽多彩的晚霞透过玉色的窗纸映在屋里青石地砖上,丝丝缕缕的纹路蔓延,一直到了墙壁之上,却将她孤独的身影勾勒地如描如画。
看那个人前呼后拥的架势,似乎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究竟是谁呢?那乌漆漆的墨镜后面掩藏的是怎样一双眼睛呢?都怪她刚刚太失魂落魄了,都没有仔细地问个清楚,其实就算她能够理智地面对于他,也是没有太多机会的,那样的人物,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怎么可能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呢?就算回答了,又怎么样呢?难道…是因为拿了金玉满堂的拆迁补偿费还有周全的全部家当,才变成现在的模样吗?所以才故意地装做不认识她?故意将她丢弃在寒冷的街道上,不管不顾吗?
夜里的时候就发起烧来,浑身疼地犹如虫蚁噬咬一般,骨头脆弱地几乎要断裂开来,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里渐渐地走近,缓缓地摘下了墨镜,熟悉的陌生人,只冷冷地道:“周永恩,你别缠着我了,我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荣华富贵,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回头路的,所以,你别再找我了,我根本就不曾爱过你。”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来福绝对不是这个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她向那人抓去,却抓了一个空,想要睁开眼睛,却仿佛被拈住了似的,耳朵里听见窗外有悉悉簌簌的声响,又是起风了吗?仿佛有烧焦的味道,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有人高声地呼喊着:“起火了…周小姐,你在里面吗?起火了…”
她被郭大娘家的一个伙计给救了出来,幸而那天那个伙计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就看见了她院子里的火光。她保全了性命,火也被熄灭了,只是几间屋子却变成了瓦砾,连同她的全部家当,其峻送给她的那一挂珍珠项琏,林保仁送她的那一张外国银行存单,都已灰飞烟灭。
她孤零零地坐在断垣残壁的烽火之地,怔怔地出了神,这火来地未免有些太奇怪了。郭大娘撑着颤巍巍的小脚,站在火场的另一边,叹道:“哎哟,造孽呀!是谁下这样的毒手,故意地放这把火呀。”因为隔着屋子离院墙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殃及池渔,但言语之中还是流露出心有余悸地后怕与埋怨。。
她看了看郭大娘,突然笑了起来:“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吗?”
郭大娘一顿脚,道:“可不是嘛。强子刚刚跟我说,他进去的时候,闻到一股好浓的汽油味,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儿来的汽油呀,这不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放火嘛。我的大姑娘,你究竟是得罪谁了,这样下死手地来整治你?”
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去头,盯着地上一支红梅的残骸,心中惊痛,何至于下这样的狠手?他就那么想至她于死地吗?难道就为了死人是最安全的那句话吗?其实,就算被拆穿了,她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的。只为斩草除根,他是一点余地都不想留下。
郭大娘叹道:“哎,先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这地方也不能住人,你先到我那边去住吧,正好和小平他娘做个伴,反正你就一个人,怎么都好对付的。”
她却微微一笑,道:“不了,我要去找那个放火的人,去找他问问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于我。”
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她明媚光洁的秀脸上,那一笑之间,更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郭大娘不由得看呆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莫不是真的被吓魔怔了吧?”

chapter 14
元夕夜,街道上却是这般冷清凄凉,永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金玉满堂的门口,两年未见,想不到这里果然被保留了下来,还重新进行了装修粉饰,恍惚间…仿佛听到周全的咳嗽声,王梁张胜的插科打诨声,宾客们爽朗明快的高谈阔论声,然而都不是…都不是…金玉满堂里面黑漆漆的,就只她站的地方点着一盏幽幽的路灯,发着淡蓝色的荧光。
她本以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都在这里面了,可她却没有能力将这一切从黑暗里挖掘出来,将它们带走,到如今她只能孤独地站在这里,听着穿堂里吹来的风,风中夹杂着那熟悉的声音,“永恩…永恩…”
她的身子一震,时隔两年,她瞒了这许多,却无法对自己的爱情隐瞒。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有穿堂里吹来的风扑在她的脸上,象小刀般锋利。时光慢慢地流淌着,她静静地等待着,却不再有熟悉的呼唤声,她的心辗转在冰湖底端,仿佛有“咔嚓”的断裂声,不一会儿,便是千疮百孔。
已经无法忍受这难奈的压迫,“一…二…三…”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不禁吓了一跳,目光所及之处华灯四射,璀灿夺目,连金玉满堂这里也用各种颜色的小灯装典的犹如童话中的玉宇仙宫一般。长街之上,大红灯笼高高悬起,火烛通明,金黄色的穗子在风中曼然起舞。“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焰火升空,一棵硕大的金黄色菊花在眼前绽放,仿佛那一年上元夜的地安门里面,他牵着她的手,柔声地唤道:“永恩…”她的眼里升起了薄雾,天气这样冷,渐渐地凝成了水滴,滑下面颊来,冰凉一片。
宜岚倒没有见过这般奢华的阵势,禁不住也象孩子一样欢喜,拽住了其峻的衣袖,笑靥如春。
庭轩费了两年的功夫,所费不缁,倒不全是为了宜岚,生意人自有多方面的考虑,但他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男人,自然做地体面周到,他有这个本钱,也有这个闲情逸志。
宜岚心里倒是非常感动,难为庭轩竟然为了当初追求她的一句戏言费了这样的功夫,她本以为他对她还有所指望,可是仔细观察,却又不是,如今在他的身边另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娇媚动人,两人的态度亲昵,那个女孩对她似乎也颇有敌意。他可真够潇洒,竟然当着新女友的面向从前喜欢的女人大献殷勤,可那个小女孩似乎是已经被降服了,尽管不高兴,可在他面前也不敢表现地太过明显。
宜岚是多聪明的人呀,禁不住心里暗笑,不过现下的小女孩倒也真不能小瞧。
才一会儿的工夫,也不知道其峻去哪里了,宜岚回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他真和一个人说着什么,看见她招呼,微微一笑,连忙迎了过来,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与他相携着共看天上的焰火。
庭轩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黯然,这样费尽心机为了博美人一笑,到头来,只不过是挣回了一个虚荣,想不到宜岚果真把其峻拽来了,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其峻到上海商谈保留金玉满堂的情景,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虽然浪荡不籍,一直驰骋在感情的游戏里乐不思疲,却也分得清孰真孰假,尤其是沈其峻最后那一句怅然绝望地婉叹,“我但愿自己才是她在默默等待的那个人…”他不禁也有些动容,真的有天长地久的爱情?真的有执着不渝的等待?他却不曾经历过那样荡气回肠的一刻,所以才鬼使神差地做了让步。只是想不到时隔许久,沈其峻却依旧和宋宜岚出双入对地流连于公众场合,他不禁怀疑着当初那一段短暂的会晤,究竟是真,是幻?沈其峻此时镇定自若的微笑之后又隐藏着什么呢?他很想知道这迷底,也很好奇挽着她手臂的女人可曾知道这一切?
金玉满堂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留下来的,这趟来北京本想等金玉满堂的原主人来办理开户手续,可是那个神秘的女孩却一直没有露面?反倒让他的好奇心加重了,不知这些人的结局究竟会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望向金玉满堂那边,心里不由得一动,金黄色的华灯照耀下,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立在一盏路灯下,火树银花里微微扬起头怔怔发愣的一个侧影,竟然美丽地不可言喻。天地间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成了她的烘托与背景,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竟有泪水滚滚而下。
她哭了,她是谁?为何在这里出现,他的心不知为何剧烈地抽搐起来,胸阖间慢慢地涌起疼痛难当的怜惜,从未有过的感觉,连他都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这就想走过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替她解决所有的难题。
却有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他被拉回了现实的世界,回身一看,身畔一张娇媚的脸,笑道:“轩哥,你看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再回头望去,金玉满堂门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仿佛一个梦境一般。他的脸上不禁显现出失望的神色,摇摇头,原来只是一个错觉,不觉莞尔一笑,重又回过头来,却迎着其峻若有所思的目光,目光里不胜凄凉伤恸,两人都是一怔。
倒是其峻先躲开了,他在热闹的人潮里,却看了最不该看到的一幕,唐庭轩!原来一切都是天意。
终于令他下定了决心,淡淡地道:“宜岚,我要回云南去了。”
“砰”地一声,正有一只绚烂的朱红色牡丹在眼前坠下,拖着长长的花支,摇摇晃晃地洒落下万千的花蕊,仿佛有火星溅到了身上来,那可是他从巴黎带回来送她的一件大衣,且不说样式有多么时髦新奇,单单是他越洋过海的一番心意,也足够令她珍惜万分的了,这样地不小心,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是好?
其峻突然将脸转了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腕,正色道:“宜岚,你可听见我说的话?”
四周乱哄哄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人的喧哗声,混在焰火升空的爆发声中,愈发地嘈杂不安,搅地她的心里也纠成了一团,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理起。只得勉强笑道:“都是我不好,大年下的还霸着你,早该让你回去的,伯父大概是怪我了吧。昨儿我父亲说起来,还责怪我太不懂事了呢。不如,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好好地跟伯父请罪。”
其峻却缓缓地松开了手,又将目光遥望着在另一边的金玉满堂,热闹繁华的景致里最安静幽雅的一处所在,仍旧保持遗世独立的姿态,和周遭西洋式的设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仿佛它的主人一般,冷静明烈。
他狠下心来,道:“云南方面发来的电报,我父亲的身体近些时候并不太好,似乎有些中风的迹象,所以我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意思生活了,只能回云南去,替我父亲分担一些政务和军务上的杂事。”
难道这就是那日在长城饭店没有说出来的话?选择在今天这样热闹繁杂的场合说了出来,不过是不让她反抗,只不过是通知一声而已。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她分手吗?于是她冷冷地应了一声:“你想要怎么样?”
他却长久地沉默下去。
漫天倾泻的焰火,异彩纷纭,如星云流火一般在深蓝色的天幕间飞舞急溅,落在草木之上,化成了数以千计的灯点,更是花枝招展。上下相映,仿佛碧海琉璃世界里又生出另一个辉煌乾坤。
而他站在那乱英缤纷的绚丽背景下,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永恩悄悄地离开了,其实不过是早些时候接到了张胜的消息,说金玉满堂今日会重新开业,她沉思了许久还是没有去办理开户手续,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周全去世了。
她在一间小学里教书,是全日制的,平时只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是够孤单寂寞的,总是吵嚷着要一个人去天桥那里逛逛,可她如何能放心?所以总也不肯答应。偶尔休息日的时候,也不过是附近的公园转转罢了。然而老人执拗起来的时候,真的和小孩子一模一样,后来还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下来做一次“长途的冒险”。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陪着他一起去看了香山的红叶,在碧云寺里吃了一顿长乐斋,听主持慧明大师讲了一课佛法,这一趟游历给他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已经有许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她也很是欣慰。可还是出了事,是在从香山回来的一个月后,医生说是心力衰竭,她懊悔不已,却已无能为力。
自此,她开始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漫漫长路,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希望,只波澜不惊地按照正常人的方式生活着。
隔壁住着的郭大娘,家里面开着一爿豆腐店,雇着两个伙计,自己和一个寡妇儿媳妇守着七岁的小孙子过活,警惕性很高,总是紧盯着儿媳妇的一举一动,生怕和店里的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活计生出什么绯闻来。不过,郭大娘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周全活着的时候,遇到好吃的东西,经常吩咐自己的小孙子送过来招呼他们,后来周全不在了,怜惜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时不时地过来关照她一下,然而毕竟是两家人,总比不上与周全一起时的心中安稳实落。
新年来了,她在郭大娘家吃过晚饭回来,孤独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房间里,默默地盯着桌上的一只红彤彤的蜡烛,仿佛那一年婚礼的红烛,在狰狞地流淌着血泪斑斑。外面辟里啪拉的爆竹声,还有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笑闹声,惊天动地,震地她亦是惶惶不安,急忙吹灭了烛火,上床躺了下来。被里是软滑的丝绸,用手摸上去,反倒是沁入心底的寒冷与悲哀。闭上了眼睛,仿佛还是能看见屋里的一切,耳里亦是铮铮清明的,外面的响声未曾有片刻的歇息与降低。在这阖家团圆相聚的时刻,只有她躲在世界的一角,以后将永远这样悄悄地生活着,直到渐渐地老去。
于是,她在上元夜的时候,回到金玉满堂,然而并没有多少的改变,反而又想起了从前的生活,更加地心神难安。只听地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连带着窗棱子吱吱呀呀地响着,仿佛有人在外面拨弄着,随时都要翻窗而入。自从周全去世后,这院子就住着她一个人,因为强烈的悲痛压制着,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惧怕,今夜倒是第一次有了惊恐之下渐渐衍生而出的胆怯。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将裹在身上的被子又紧了一紧,怔怔地瞪向黑暗里面,仿佛在静静地期待着那将要来临的危险。
然而,什么也没有。
风声渐渐地稀了,一切都归于了静谧之中。
她早上起地迟了,幸好是寒假里不用赶到学校里去。想着昨天郭大娘央她写一封回复老家人的信,急忙梳洗停当,早饭是可以去郭大娘那里吃的。她打开了房门,不禁吓了一跳,天地一片银白之色,茫茫皑皑地一直延伸到目光不及的地方。
想不到夜里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艳阳高照,地上半尺多厚的积雪,反射上来的强烈光辉刺痛了她的双眼,不由得她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睁开,渐渐地适应过来。迎面扑来的是阵阵沁鼻的清香,院里那株红梅,花随雪盛,似乎在一夜之间灿烂起来,摇曳横斜的枝干上,饱满充实的花蕊上,皆都覆着细细密密的沉雪,然而却不曾有丝毫逊色,仿佛胭脂敷上了美人脸,说不尽的千娇百媚,艳及无双。
人常道,丰年好大雪,她暗自思忖,想来今年应当是个好年景。不知与她而言,可有些意义?这样想着,还是踩着厚厚地积雪走到院门口,开了院门,也是一片苍茫,只地上有一行行深深的脚印,赫然入目,清晰异常,从这院门外直向胡同的另一端的拐弯处才渐渐没有了,显然是在雪后清晨十分,到她这里来的。却是谁呢?她怎么睡地这么死,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正想着,回头一看,在门口台阶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报纸,整整齐齐地竖在那里,她便顺手拿了起来,翻开正有一条长篇新闻,报道的是正月十五的那一夜,上海的年轻大亨一掷万金为讨女友欢心,在北京营建带有旋转木马的大型娱乐场所盛大开幕的情况。她皱了皱眉头,谁也这样无聊,把这样一份街头小报扔在她的家门口。想着便双手一合,正是那报纸的首页首版,刊登着一巨幅照片,里面是火树银花的不夜天背景,有几个衣着鲜华美高雅的青年男女在绚丽的焰火里,正冲着镜头微笑着。
她的手一松,单薄的纸片向地上飘去,其余的背影都渐渐地模糊了去,惟有其中一个身着深色大衣的青年男子跳跃出清晰的画面,前世今生轮会几次也要硬着头皮记得的面孔,静如深海的眼底深处闪动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光芒,直叫五脏六腑里的委屈与怨怼都翻新出来,曾经有过的幸福与创伤的光影浮在那薄薄的纸片上,历历分明。本以为是永远都无法清醒过来的噩梦,如今受了这从天而降的诱惑,竟如火山迸发般地一发不可收拾。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保持着潇洒姿态流露着戏谑笑容的清俊男人,好一会儿,好大一颗泪滴滴落到那男人的脸上,慢慢地洇水而化,倒让那有些冷峻的表情,平添了些温柔怜惜的意思,这才是真正地一般无二。
俯下身去,重新捡起了报纸,平定了一下心情,又仔细地将那篇报道细细地读了一遍,恍然意识到报纸提到这位一掷万金的上海巨贾,原来就是收购金玉满堂的幕后老板,唐庭轩。真是冥冥中仿有天意,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也再没有比她遇上的这一遭,更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永恩也顾不得答应郭大娘的事,慌忙带上院门急匆匆地出了胡同,截了一辆人力车,赶往张胜工作的天香楼。
正是准备午市的时候,店堂有几个伙计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桌椅板凳,并不见张胜的身影,有一个店伙似乎是知道她这么个人的,便倒了一杯茶请她坐下,到后堂找张胜去了。一会儿,只见张胜和马宽两个人一同出来。
这倒是自马宽辞工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他,和几年前的人真的是大不相同了,微微有些发福,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宝蓝色的丝绸长衫,典型一副酒家老板的架势。看见她,眼光里似乎有些异样的神色闪过,但很快便换上了亲切地笑容,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大小姐”,接着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倒底是非比从前了,她站起身来,笑道:“早听说你娶了新媳妇,还开了间大酒楼,也没有来给你道喜,真的是失礼了。”
马宽的脸色突然一沉,好象有什么烦恼的事,只尴尬地笑了笑。永恩也不便打搅,便道:“我找张胜有点事。”马宽连忙道:“你们忙…你们忙…”说着又张罗着倒茶上点心,自己却并不离开,在柜台后面好象在翻阅着帐簿,又好象在关心着这边的谈话。
其实永恩不过是来询问张胜有关要回金玉满堂的详细细节,一直都是张胜出面接洽的,如今只是向他打听一下那公司办公的地方。张胜以为她要重新开张,很是高兴,兴冲冲地告诉了她处理的步骤。
两个人叽叽咕咕了一会儿,永恩遍告辞了。马宽送了出来,只到看着永恩上了人力车,才转回店里来,似乎是很无意地问起来:“张胜,大小姐…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张胜倒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大小姐说她看见来福了,说是要把金玉满堂要回来等他回来。”说完,抬起眼来却看见马宽的脸变地煞白,仿佛挂了霜的茄子似的,眼神之中透着些惊恐,又有些象要杀人似的冷酷,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宽哥,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马宽才缓过神来,又追问了一句:“真的看见他了?”应该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是下了死手的,难道真的有漏网之鱼?
张胜冷笑了一声,道:“谁会知道!你没看她紧张慌乱的样子,大概是真的吧。也不想想为了这个来福,害地大家都失去了工作,还害了老板的性命,她还不觉悟,竟然还想把他找回来,我想想就有些生气。
马宽点了点头,道:“难道…大小姐一点都不接受教训…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害人精?”张胜似乎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只应了一声:“谁知道呀!”就转身向后堂走去了。
已经被伙计们擦地油光锃亮的乌木桌椅,在上午的阳光里泛着幽幽的光芒,马宽一个人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桌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突然有人在后面拍着他的肩膀,“宽哥…”仿佛鬼魅一般地呼喊,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彻骨的寒冷从脚底板下迅速地蔓延到了全身,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还是慢慢地站起身转回脸去,阳光耀眼,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就近在眼前,他“啊“地一声,惊叫起来,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却被椅子绊住了脚,跌倒在地。
有人上前来扶住了他,他惊骇地胡乱拨弄着双手,那人叫道:“宽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渐渐地恢复了清醒,定睛一看,原来是王梁。一旁还着虎视眈眈的年轻掌柜,一直等着抓他的把柄想把他踢出去的人。也顾不上生气,连忙站起来,佯装排打着身上的尘土,道:“我正在想着事情,你这冷不丁地一叫,还真吓了我一跳。”
真的是被吓着了,他今天终于意识到了,必须得解决到这个心病,不能任由它潜伏在那里,慢慢地膨胀,等待着发展到石破天惊再也无法收拾的那一刻。

永恩按照张胜的指示来到那上海公司位于新安大街的办公场所,是一处具有欧陆风格的三层小楼,一楼的前厅里有接待的年轻小姐,似乎有些高傲的样子,对她爱搭不理的,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她才发现自己出来地太过匆忙,只穿了一件青色的家常棉袄,黑色的棉裤与棉鞋,头发幸而是梳理过的,因为正戴着孝,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住了,只别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好象乡下小媳妇似的。
可是她顾不了这许多了,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自己是来办理金玉满堂的回迁手续的。那小姐收回了轻视的目光,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进去里面办公室转了一圈,好一会儿才出来,冷冷地道:“对不起,有关金玉满堂回迁的事,是需要由我们上海总公司的大老板亲自过问的,其他任何人也办不了。”
她当然志不在此,低声下气地询问着在哪儿可以见到这位高贵的“唐老板”,可那小姐一点都不为所动,硬梆梆地应道:“不知道。”说着,又上上下下瞄着她,脸上又显现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来。
她无奈只得在门厅里转悠着,并不肯离去。倒是有一个戴着眼镜穿长衫的中年人进去出来了几次,看她一直在那里,心有不忍,问明白了情况,便好心地让她不妨去华侨饭店试上一试。
她曾经和其峻来过一次华侨饭店的西餐厅,所以尽管有些寒怆的衣着,却没有被那富丽堂皇的气势所吓倒,很自然地到大堂的服务台前与那衣冠挺脱的侍应询问起有关唐庭轩的事情,然而直到“唐庭轩”三个字滑出口来,才感觉到是那样的艰涩陌生,那深深的隔膜,突然使她怀疑自己的举动,究竟有多少意义。
其实来打听客人的情况是很平常的事,大概这位唐庭轩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可能她这样一个“不速之客”与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有着不可祈及的距离,所以那侍应只瞥了她一眼,又继续和柜台前的另一个身着虎纹豹斑貂皮大衣的肥胖女人,絮絮叨叨地探讨着客房在夜晚的时候总有响动的怪事。
她今天遭受了一次冷漠地对待,已经积蓄了对抗的能力,经过了这许多的事,她渐渐地学会压制自己的脾气,已经与那个云南遭遇冷遇之后不分情由即向其峻胡乱发作的懵懂少女,有了很大的区别。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探那迷底的究竟,等着向那忘恩负义的人问个清楚明白。
好不容易等那两个人罗唆完了,那男侍应看她还执着地呆在一旁,有些不耐烦,仍旧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她心里有些纳闷,如此高档的饭店,怎么就弄了这么个人在柜台前服务着,忍不住就问了一句:“先生,我还在等着您的答复呢?”
那男人撩起眼来,淡淡地道:“对不起,唐庭轩是我们饭店非常尊贵的客人,我们是不方便向其他不相干的人透露客人的行踪的。”
好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并不罢休,放软了语气,央求那个男人帮帮忙。
那男人看她一幅贫穷难顾的潦倒打扮,估计也是不懂得规矩的,在这样高级的饭店打听消息,多少得有几个银钱作为疏通的的媒介。可她这样喋喋不休,烦躁地已经影响到不断涌上来办理业务的其他客人,况且在大厅另一角和一个客人寒喧的值班经理已经向这边看了好几次了,不由得撂下脸来,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唐先生也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说着,便不耐烦地按响了铃,几个保安模样的男人过来,在他的示意下,也不顾她的叫喊,将她推搡了出去,猛地一下掀倒在地,正巧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她的头发刮住了汽车前面的保险杠的一个棱角,并不曾注意,稍微活动了一下想要站起身来,却勾掉了发髻上的碧玉簪子,一头长发瞬间散落下来,飘在强劲的北风里,倒有些凌厉疯狂的姿态。
陆陆续续进出饭店的人,都用诧异地眼神瞥着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她踉跄着站了起来,正巧有一队人马从饭店里出来,值班经理低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在前面引着路,一个身穿黑色大衣戴黑色墨镜的高个青年众星捧月一般地走了出来,她俯身去捡跌落在地上的碧玉簪子,蓦地看见一支漆黑锃亮的皮鞋踩到了那碧玉簪子上,不由得迫她站起身来,却仿佛被钉住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
那青年仿佛也觉得脚下有东西绊着,微微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挪开了脚,竟是一支碧润如翠的长丝悬坠的簪子,冷眼看了看在一旁发呆的年轻妇人,后面几个随从模样的男人上来就要推搡永恩,却被他轻轻地摆了摆手给制止了。
呼啸着的北风拍打在她的面颊上,夹杂着树枝树桠上沉甸甸的积雪,仿佛急流穿石一般的力量,她禁不住倒退了一步,却有絮絮的融雪滑进了颈项里,乍一接触到温暖的皮肤,冰凉一线,恍若清泉,而她仍旧是痴痴地望着他,巍峨屹立的金色旋转大门犹是自在地旋转着,而他卓然傲立的潇洒从容姿态中,隐隐流露着威严与雍容的气度,是那么的不一样,应当不是的…可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那乌漆漆的墨镜后来掩藏的是怎样一双眼睛呢?这样心中千头万绪,混乱不堪,又一阵狂风掠过,终于将她的眼泪逼了下来。
隐隐似有暗香浮动,镜片之后眸光璨然,盈盈若星子流转,那样一种委屈可怜却又强自镇定着的模样,竟然生出了意想不到的绝代风华,
他仿佛有些意外似的怔住了,好一会儿竟然俯下身来将碧玉簪子捡了起来,握在手里细细地把玩着,晶莹剔透的一汪碧水拢在黑色的皮手套里缓缓地流动着,有太阳的光辉旋转出耀眼的光芒,不禁让他眯起了眼睛,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币来,连同那簪子递到了她面前,温言道:“是我不小心踩上了,这钱赔给你,你另外再去买一枝吧。”
身边跟随的人都有些诧异,这位生性冷漠的主人就是对自己喜欢的漂亮,也不曾这样细声软语的,今天竟对着一个面目不堪的疯妇人另眼相待,真是邪了门了。
她却象是魔怔了一样,突然道:“麻烦你把眼镜…摘下来…好吗?”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地稀薄起来,街道的一切纷繁都静止了下来,这个世界停了下来,只为等待看看他能否答应她这个冒昧的请求。
一会儿,他的的嘴角微微扬起,划开一道柔软的弧线,却没有再说半个字,径直越过她,向汽车走去,原来那似有若无的暗香是从她的身上传来,上了车,忍不住放下车窗,看着她包裹在青色棉衣里背影,正沉吟的功夫,车子已经发动了,而她却象是突然醒转过来,在后面急速地追赶着。
朔风凛冽,仿佛听见她凄婉的呼喊,好象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来福…”这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然而她这样近似执拗的奇特举止,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容不得他做出正确地判断,汽车转了一个弯,他最后只来得及看见她促然跌到在地,一袭长发迎风飞舞。他的心无端地沉了下去,很想就此停下车来,但是距离火车开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怎么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妇人一而再再三地作出有违常规的举动来呢?他这样想着,又有随从将一迭文件递了过来,他忙着公事,亦就渐渐地遗忘了。
傍晚的时候,永恩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也不点灯,只呆呆地坐着,绚丽多彩的晚霞透过玉色的窗纸映在屋里青石地砖上,丝丝缕缕的纹路蔓延,一直到了墙壁之上,却将她孤独的身影勾勒地如描如画。
看那个人前呼后拥的架势,似乎不是个一般人物,他究竟是谁呢?那乌漆漆的墨镜后面掩藏的是怎样一双眼睛呢?都怪她刚刚太失魂落魄了,都没有仔细地问个清楚,其实就算她能够理智地面对于他,也是没有太多机会的,那样的人物,如今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怎么可能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呢?就算回答了,又怎么样呢?难道…是因为拿了金玉满堂的拆迁补偿费还有周全的全部家当,才变成现在的模样吗?所以才故意地装做不认识她?故意将她丢弃在寒冷的街道上,不管不顾吗?
夜里的时候就发起烧来,浑身疼地犹如虫蚁噬咬一般,骨头脆弱地几乎要断裂开来,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里渐渐地走近,缓缓地摘下了墨镜,熟悉的陌生人,只冷冷地道:“周永恩,你别缠着我了,我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荣华富贵,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回头路的,所以,你别再找我了,我根本就不曾爱过你。”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来福绝对不是这个样子,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她向那人抓去,却抓了一个空,想要睁开眼睛,却仿佛被拈住了似的,耳朵里听见窗外有悉悉簌簌的声响,又是起风了吗?仿佛有烧焦的味道,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有人高声地呼喊着:“起火了…周小姐,你在里面吗?起火了…”
她被郭大娘家的一个伙计给救了出来,幸而那天那个伙计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就看见了她院子里的火光。她保全了性命,火也被熄灭了,只是几间屋子却变成了瓦砾,连同她的全部家当,其峻送给她的那一挂珍珠项琏,林保仁送她的那一张外国银行存单,都已灰飞烟灭。
她孤零零地坐在断垣残壁的烽火之地,怔怔地出了神,这火来地未免有些太奇怪了。郭大娘撑着颤巍巍的小脚,站在火场的另一边,叹道:“哎哟,造孽呀!是谁下这样的毒手,故意地放这把火呀。”因为隔着屋子离院墙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并没有殃及池渔,但言语之中还是流露出心有余悸地后怕与埋怨。。
她看了看郭大娘,突然笑了起来:“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吗?”
郭大娘一顿脚,道:“可不是嘛。强子刚刚跟我说,他进去的时候,闻到一股好浓的汽油味,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哪儿来的汽油呀,这不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放火嘛。我的大姑娘,你究竟是得罪谁了,这样下死手地来整治你?”
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去头,盯着地上一支红梅的残骸,心中惊痛,何至于下这样的狠手?他就那么想至她于死地吗?难道就为了死人是最安全的那句话吗?其实,就算被拆穿了,她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的。只为斩草除根,他是一点余地都不想留下。
郭大娘叹道:“哎,先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这地方也不能住人,你先到我那边去住吧,正好和小平他娘做个伴,反正你就一个人,怎么都好对付的。”
她却微微一笑,道:“不了,我要去找那个放火的人,去找他问问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于我。”
太阳已经出来了,照着她明媚光洁的秀脸上,那一笑之间,更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郭大娘不由得看呆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莫不是真的被吓魔怔了吧?”

chapter 15
上海当真是一个顶奇特的城市,小桥流水式的古中国园林与时髦精致的西式建筑,鳞次栉比,比邻而居。繁华在质朴之中锻炼着端庄的品格,古老在新奇里学会了萌芽破土时一往无前的勇气,彼此相安无事,都怀着深深的好奇与敬畏,从揣摩、迟疑的礼貌的态度,慢慢地过渡到了心安理得地相互接纳与融合。从来没有那一个地方可以比这里更具有如此宽厚的包容心,只要存在即是合理的,三教九流,富贵平凡,一切热闹丰富的纷纭景象,街头巷尾,花草树木,莫不浸润着潇洒而又惬意的生活姿态。然而,宁静平乐之中却隐隐透视着汹涌的暗涛,在步步前来,只可惜,还有许多时候,未来在那时还只是一本在酝酿之中的探案小说,不到写完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凶险。
永恩也算是在天子脚下生活了几年时光了,却依然无法摆脱那一种胆怯畏惧的心情。黄包车上的风铃“叮当叮当”的悦耳声响,面貌忠厚的车夫笑道:“小姐,是第一次到上海来吧?”温柔的吴侬软语从五尺壮汗口中传出来,倒有些滑稽可笑的感觉。可她却不能有半点轻视之心,并未回答,只好奇地随着街道两旁的七彩霓虹,一路地飞奔旋转,目光忙乱,渐渐有些应接不暇。
又转过了一条街道,却蜿蜒着一条长长河流,岸边绿柳荫地,丝随风散,絮从天降,纷纷扬扬,扑在怀里,伸手去握,却倐地一下,消失不见了,回身望去,却是如霜世界一般的冰清玉洁。
三月末的时光,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甜冽的气息,谁家的无线电里,丝竹管弦大作,“咿咿呀呀”的悠长语调,声声字字,清亮明艳,《贵妃醉酒》里冠绝六宫的千娇美人,即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亦有免不了的嗟叹与哀怨,那穿越历史烟云的千古绝唱,姹紫嫣红的华丽外表之下,难掩自私与凉薄的人性,终究还是凄凉收场。
终于到了目的地,她付了车费,站在那有些陈旧的弄堂里,新安里十六号,正是当年倩芸在信里提到的住址,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总得有一个相熟的人投奔才是。北京的房子已经被烧成了废墟,虽说还有地可以卖,却卖不了多少钱,因为根本卖不掉,没有人对发生过火灾的废墟感兴趣,耽误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还是动了身。已经在郭大娘家白吃住了许多时日,临走时便将郭大娘好心赠与的盘缠悄悄留了下来,其实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钱了,所以今天便向旅店里退了房,打算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倩芸,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青灰的瓦,朱红的墙,粉白的分界线,浮动着絮尘雾蔼的长长甬道,却有一种模糊而不真实的感觉。隔壁的一爿房子的二楼阳台上挑着一根长长的竹杆,晾着小孩子的尿布,湿答答地滴着水,落到地上,一个月亮般大小的水洼。一个中学生骑着脚踏车急驰而过,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子,飞向一个阿婆的裤脚上,引地那阿婆高声叫道:“要死呀,这倒霉孩子…”而那男孩子已经跑地不见了踪影。
阿婆颤动着小脚,哆哆唆唆地走到她身边的水池旁,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自故自地淘洗着米,嘴里小声地嘟哝着,手里的工作却进行地冗长而细致。好一会儿突然歪头问她:“侬啥人呀?”
永恩开始没听明白,好象是面对着“你杀人”的询问,不禁吓了一跳,有些惶恐地依墙而立着,只尴尬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应答。
那阿婆眨眨眼睛,又道:“你找谁呀?”她松了一口气,两天里第一次遇一个肯关心她来龙去脉的人,尽管年事已高难免耳聋眼花的,笑道:“我是来找十六号的。”那阿婆又上下打量着她,道:“听口音你是从北方来的吧?噢,你是来荐工的,啊哟,他家可麻烦,尤其是那位小姐,毛病多地来,是最难伺候的,以后可有你的罪受了。”说完,端着洗好的米,又颤巍巍地踱了回去。
永恩依旧站在原地,尴尬地笑着,因为一时之间也想象不出温顺的倩芸变成了毛病多多的麻烦小姐。
好一会儿,她才高声叫道:“婆婆,请问这家人去哪里了?”
那阿婆回过身来,瞪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好象是去苏州老家扫墓去了,估计这两天就该回来了,你再等等吧。”
她站地久了,人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脚底渐渐地有些麻木,也顾不上仪态规矩,便在行李箱上坐了下来。晒尿布的家里开了无线电,嘹亮的一声,却是“苏三离了洪桐县”,正响在另一家油爆葱花的天甭地裂中,扑向肌肠漉辘的人那里,浓烈的香味,却把五脏六腑里渴望都掀了出来。有的人家扭亮了灯,桔红色的一点光亮,照耀着她那颗孤寂的心灵,难怪人家常说,温暖不过是在寒冷的旅途中,夜色来临了遥遥地望人家窗里透出来的亮影,粗茶淡饭,寒衣陋居,却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不离不弃,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不久前已经失去了。
她慢慢地压抑着在凄凉间滋长的欲望,硬生生地将肌饿咽了回去,现在她有的只是时间,所以等到天荒地老,也是无所谓的。因为,她不想露宿街头,只有等到倩芸,慢慢地安顿下来,才能有机会筹划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新安里十六号的主人回来了,她在打磕睡的半途中听到摩托车的刹车声,立刻惊醒过来,下意识地站起身,却见一个男人正掏出钥匙来开着大门,后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不耐烦地催促着,那男人叫道:“别催命了,我这正开着呢。我说在外面吃吧,你非要赶回来,凉屋凉灶的,我们两个喝西北风呀。”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道:“谁让你不在去苏州前不把请娘姨的事办好呢,选娘姨也象挑老婆似的,还非要找个北方人,就为了讨人家欢心,可真有你的。”
那男人没好气地道:“都怪那荐头店的人办事不爽快,本来说好了会领一个不错的人过来,谁知耽误到我们出发,也不见把人领来。哎,说是今天会领人等着我们,怎么还不见人呀?”
永恩在后面绊绊磕磕地道:“那个…请问…我…”
那一男一女同时回过身来,才发现在水池边站着一个女人,样子有些疲惫,便愣了片刻。正巧,弄堂另一端快速走来一个中年女人,笑道:“刘探长,刘小姐,你们兄妹俩已经回来了?我来得迟了,这些日子,我家里的老爷子过七十大寿,好多亲戚上门,不管是远途还是本地的,都得我招呼,这忙里偷闲还得惦记您的事,可把我难为坏了。刘探长,你要找的人,有人给介绍了一个,说好今天在这里等着的…那死阿贵非说他今天去吃喜酒,约好了时间让人自己来,可是这人呢?”
一眼瞥见了在一旁的永恩,满面的风霜,便上前来,道:“贵姓?哪里人?”倒是言简意赅,不拖泥带水的。永恩只答了一声:“姓周…从北京来的…”便被那女人拉住了手,只听地她笑道:“果然是了。刘探长,你要找的娘姨,我可是给你找着了,总算没耽误了你的事。”
那男人听地是晕头转向,皱了皱眉头,半晌才道:“进屋里说吧。”
永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新安里十六号,里面倒是装饰一新,虽不甚华贵,家具陈设也算高档,看得出来是一个中等之家。
在灯光里,刘探长、刘小姐与永恩彼此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刘探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高个青年,体型有些发福,头发翦地短短的,眼睛大大的,却是憨态可拘的。而刘小姐的眼睛也不小,与刘探长的面目极为相似,却是爽快利落的一个人。那两兄妹倒有些诧异,因为没想到娘姨是戴眼睛的,文质彬彬地好象小学校里请来的新教员。
刘小姐又上下打量了永恩一会儿,便向兄长道:“就这样吧,我累了,一会儿吃饭叫我。”转身上楼去了。刘探长想不到妹妹会这么痛快,竟然一反常态地修正了从前别扭的态度,突然变地配合起来。而他因为长途旅行的困乏,也懒得再罗唆下去了,便向那女人道:“那个…人还可靠吧?怎么称呼?”
那女人眉开眼笑道:“夫家姓金,本名是周素梅,人品是没问题的,我介绍的您还不放心吗?况且,我哪儿敢匡您,这上海滩谁敢和您…”
刘探长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洋递给那女人,道:“反正你也跑不了,人先留下,回头有问题,我再找你。”
那女人接了钱,也不理永恩,点头哈腰地道了谢,竟然转身走出去了。
永恩想不到自己在无意之间做了人家买卖的替代品,可她以最快的速度分析了如今的情况,并没有拆穿其中的误会,直接向刘探长道:“不知道我一个月会有多少工钱。”
刘探长有些诧异地望着在一旁立着的女人,只穿着一身青灰底色印小梅桩的长杉长裤,虽然满面困顿,却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不凡,突然笑了起来,半晌才道:“那就要看你符不符合要求了。”
虽然有些冒险,可是人是需要相信第一感觉的,刘氏兄妹给永恩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而她又极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经过几天的等待,她渐渐地预感到一个事实,倩芸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她必须抓住时机另寻出路。
在此后一个星期的生活里,永恩渐渐了解了这家人的底细,并没有父母亲,哥哥震华是上海巡捕房的华人探长,平日里忙地很,经常不见人影。而妹妹佳卉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似乎学业的负担并不重,主要精力都在盘算着怎样可以赚更多的钱,课余时间自己经营着一间小规模的花店,雇着一个伙计叫勺子,以前犯了事栽在震华的手里,可震华却念在他是有意气血性的汉子放过了他,后来勺子发生了事得罪了人,被打瘸了腿,震华就收留了他在佳卉的花店里帮忙,平时就住在花店里守夜,很妥实可靠的一个人。永恩去花店里送饭的时候,见着了那皮肤黝黑长相普通的男人,很难想象出是佳卉用充满崇拜的口吻描述的那曾经身手了得的江湖豪杰。
佳卉是个性格爽捷明快的姑娘,有些男孩子式的洒脱不羁,很不耐烦震华的扭捏胆怯,兄妹俩常常发生言语上的冲突。永恩无意中问起来,佳卉很不以为然道:“还不是为了那个现在上海滩最红的电影明星高倩芸…刘震华为了她…简直是失魂落魄到了极点了。”
这还是永恩到了上海以后第一次听人说起“高倩芸”这个名字,但不敢就此断定就是她的旧时朋友,便笑道:“我倒是听邻居们说起来,原来住在这里那家人里的小姐就是叫…倩芸的…”其实住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高倩芸这个人,就连隔壁那年龄最长的吴婆婆也是连连摇头,否则她也不至于一连在这儿等了几天都没有半点消息。
佳卉笑道:“你也可真有本事,那个吴老太太最是不肯理人的,想不到她竟然会对你另眼相待。”说着便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影集,翻开其中的一张,指给永恩:“你看,虽然你才从北京来,可是现在在上海可是没有人不认识高倩芸的。”
相片中两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孩子,携手站在一丛千叶石榴的盆景前,时光轻浅,却依然是记忆里那熟悉的容颜。永恩握着影集的手有些轻微地颤动,怔怔地出了神。佳卉笑道:“我说你肯定认识的。说出来你都不能相信,我和这位鼎鼎大名的高倩芸曾经都是圣玛丽女高的同班同学,而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高倩芸以前住过的房子,只不过她参加了月历皇后的选举,得了第一名,被电影公司看中了一下子成了电影明星,现在可是红地发紫呢。”
永恩慢慢地合上了影集,半晌才笑道:“我说怎么看着这么面善呢。”
佳卉却没有继续有关震华为倩芸失魂落魄的故事,永恩也没有追问,似乎还没有亲近到什么话都说的地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那一日她去给勺子送午饭,坐在那蓬勃生香的花海中晒着太阳帮忙顾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莫不是行色匆匆的,偶然有汽车经过,仿佛不耐烦地鸣着喇叭,气势汹汹地惹着其他人的反感,也只得避了开来,让耀武扬威的人先行一步。
她突然道:“勺子,你有没有听说在上海有唐庭轩这一号人物?”
勺子放下筷子,半晌才道:“今天的菜可真咸。”说着,便拖着不听使唤的右腿绊绊磕磕地去一旁的柜子前倒水。她也不动弹,依旧坐在柜台前,静静地望着他有些零乱的脚步,而他突然转回身来,有些凶狠地道:“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她没有被吓倒,却将目光转向了街道上的杂乱中,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只不过想向他收取一笔多年前的旧帐。”
勺子看着在刺眼的阳光里渐渐模糊的娇弱背影,放缓了语气,道:“你个女人家不要乱来,那个人可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在这上海滩,只有他向别人索命的道理,谁敢向他讨债?那简直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她转回身来,淡淡地一笑,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
勺子还想说些什么,有人进来买花,永恩起身招呼客人。一会儿佳卉也来了,便把这件事放下了。
永恩曾经悄悄到唐庭轩位于静安寺路的大宅去看过,高墙深院,守卫森严,这一条路隔着缓缓流淌的时光,隔着颠簸易变的人心,隔着鲜血淋漓的感情创疤,隔着满腔热望跌落于残忍现实中的巨大裂痕,使得她举步为艰,只好站在那庭院对面的树荫下,看着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在接受着门卫的仔细盘查,对着那颐指气使的嚣张态度亦不敢反抗的小心谨慎,便可想象出院落主人的张扬与荣显权倾。
可惜,她却没有机会见他一面。

玉兰花开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整个枝头,只是一种笼统的白,白哗哗地如同千山暮雪,微风扑过,瑟瑟而动,缝隙之中隐约漏下来的阳光,细碎而又温暖,映在人的身上,一枚枚纤巧的花影,若即若离,宛然成画。
佳卉兴奋地央求着震华摘了许多下来,别在校服的衣襟上,幽香暗涌。震华却是挟以利益,永恩后来才知道是震华终于鼓起勇气想请倩芸到家里作客,而佳卉亦答应了做这个牵线人。
永恩并没有想到倩芸会对自己要进行的事有什么帮助,只是在花店里时候,佳卉无意中提了起来,好象也有些兴奋的样子:“素梅姊,虽然我们兄妹俩的嘴有点刁,但我哥想找一个从北京来的娘姨,不过是为了讨好倩芸罢了,因为倩芸也是从北京来的。她有一次跟大哥提起来最想念北京的各色小吃,到了上海以后却再也吃不到那么地道的了。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话,可我那个傻大哥偏偏就记在心里,非要帮助倩芸满足这个心愿。只是倩芸现在不比从前了,见惯了大场面可能不再在乎这些了,或许家常的一点温暖反而能给她一点惊奇,所以我哥才出这么个法子。而你的手艺如此之好,这些日子已经把我们两个的胃都撑地饱饱的,绝对可以应付自如。素梅姊,能不能让倩芸经常到家里来,就要看你的了。”
原来如此。
佳卉上学去了,勺子突然道:“这位高倩芸小姐其实红地也很奇怪,若不是有人出钱来捧,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怎么能红成那样?我以前很偶然地听人说起来,是唐庭轩在后面斡旋操作的…”
永恩正在侍弄着一盆蝴蝶兰,碧油油的叶子上镶嵌着淡紫色的花蕊,即将迎来最风光灿烂的绽放时刻,然而她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的表情,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
她思量了许久,要不要跟刘家兄妹说清她并不是他们所请的那个娘姨“周素梅”,而是因为阴差阳错才做了人家洗衣做饭的底下人。这样犹豫着,请倩芸来作客的日子很快来临了,她在震华罗里罗唆的敦促下,一次又一次清洁着屋里的一切,心里不禁有些好笑,那么大的男人,竟然象是个等待放榜的学生似的走来走去,紧张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倩芸的排场的确够大,新安里还从来没有开进来过那么豪华气派的外国汽车,衣着时髦的小姐一下得车来,就立刻引起了轰动,左邻右舍纷纷围上来,倒是含蓄地窃窃私语,仿佛看见什么稀有动物。后来一个中学生高声叫道:“是大明星高倩芸…”方才炸了锅,可是那艳光四射的小姐已经袅袅婷婷地走进了新安里十六号。
震华今天打扮地很是体面,换了一身挺脱的西装,头发梳地光溜溜的,一派大好青年的模样。佳卉倒是一如从前的,上前来拉住倩芸的手,笑道:“自从搬来以后,总是想请你来作客,可你是大忙人,并不敢打扰你。”
倩芸轻轻地抽回了手,四下打量着,也笑道:“怎么会这么巧,你们竟然买了我从前住过的房子。”佳卉并不理会倩芸的疏远,笑道:“是呀,就是这么巧…我大哥…”
震华正在一旁痴痴地望着,猛然听到佳卉说出“这么巧”的话来,吃了一惊,当然是他做了一翻安排,才会有这样的巧事,但他却不想在此刻被这个大舌头的妹妹给拆穿,急忙在倩芸的身后向佳卉摆了白手。
佳卉“扑哧”笑出声来,又拉住倩芸的手,道:“来,倩芸,上楼到我房间…噢…不…应该是你原来的房间里坐坐。”
还是从前的房间,可是屋里的家具摆设却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倩芸从书桌一路抚摸了过去,最后在床边坐了下来,叹道:“想想,刚到上海来的情形,姨丈好心替人担保结果却落了一身的债,否则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套现,可还是供着我念书,最后病了也舍不得去医院里,早早地去世了,想想真是不堪回首呀。”
佳卉也是默然,半晌才道:“那你姨母现在还好吧?”倩芸弹了弹面上的泪珠,拿出粉盒来补了补妆,笑道:“她老人家现在还是一样,每天不过和太太们逛逛百货公司打打麻将,一辈子都没受过苦的人,就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姨丈也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的。”
正在说话间,永恩端着沏好的茶走了进来,俯身将描金漆盘放到茶几上,回身却很刻意地看了在床边的盛装美人一眼,几乎不敢认了,长至肩下的波浪卷发用紫色的珐琅镶钻夹子别着,杏色底子的旗袍上印着大朵大朵的桔色水仙花,芽绿色的掐牙滚了周身,米色的细高跟羊皮鞋,颈间手腕上都挂着亮莹莹的镶满蓝宝石的金链子,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倩芸有些不高兴,她与佳卉在学校期间并不是特别地投契,因为不太喜欢那大大咧咧口没遮拦的性格,想不到着没心没肺之人家里的下人也是这么地没有规矩,不由得便冷冷地定睛回望着,却是吃了一惊。
永恩笑了笑,却微微摇了摇头,倩芸一怔,佳卉笑道:“素梅姊,给我们洗点水果上来吧。噢,倩芸,素梅姊是我们请的新娘姨,也是从北京过来的,一会儿她会替你烧一顿很丰盛的北方菜,包管你爱吃。反正,这一段时间,我和大哥两个人已经胖了不少呢。大哥倒罢了,反正已经有基础了,可是我却不想步他的后尘,正发愁呢。倩芸,你们当演员的都是怎么保持体型的呀?”
正说着,震华在楼梯口叫道:“刘佳卉,你的电话…在我房里…”佳卉笑着走了出去,迎面正撞上震华,便用手刮了刮脸颊,仿佛是取笑震华的意思,震华做了要打她的手势,佳卉笑着跑开了。
倩芸站起身来,笑道:“震华哥,我离开老家有好几年了,很想念家乡的一切,能不能把你的人借给我一天半日跟我回家去呢?”说话间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一副娇憨的神情,不由得震华立刻被麻醉了神经,哪里有不肯的道理,傻傻地笑道:“好…好…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佳卉结束了漫长的电话旅程,却不见了倩芸的踪影,只震华一个人失魂落魄里站客厅的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茂盛的玉兰花海,不禁有些奇怪,震华莫不遗憾地道:“走了,都走了…”
永恩随着倩芸来到了位于九江路上的一幢环境幽雅清静的公馆,白天里也挂着雪青色的蝉翼纱窗帘,坠角上绣着轻浅的翻海云腾的花纹,一蔟蔟米黄色绞丝盘梅花的流苏漾漾地荡着,衬在阳光的妩媚里,别有一种舒适悠闲的滋味。
倩芸拉着永恩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又亲自去沏了茶过来,幽幽地香味四下飘溢,永恩笑道:“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倩芸却一把握住永恩的手,笑道:“刚刚碍着司机,我也不好问你,你怎么会给震华哥做了…底下人呢?”
永恩笑道:“一言难尽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北京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才想到上海来投奔你,可惜你却搬走了,那里的人也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巧刘探长要找一个从北京来的娘姨,我才暂时有了栖身之所。”
倩芸点了点头,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扑哧”笑出声,道:“你可不要听佳卉的胡言乱语。”永恩笑道:“佳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你却不打自招了。”倩芸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全伯的身体还硬朗吧?”
永恩一直强撑着,此时已经避无可避了,总有一种无法与故人交代的羞惭,半晌才哽道:“全伯…他已经过世了。”倩芸一惊,忙收敛了笑容,道:“怎么回事?我看他老人家的样子也是个高寿的,这才几年的光景,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永恩没有办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半晌才道:“是我没有把他老人家伺候好,都是因为我…是我的自私任性…才使他老人家过早地撒手人寰。”
倩芸当然不知道永恩话里的真正含义,便道:“人命自有天定,你又何需自责呢?你来上海,金玉满堂谁照看呢?”
永恩淡淡一笑,道:“金玉满堂没有了,我到上海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情。”
有老妈子过来请吃饭,打断了两个人的话题,倩芸拉着永恩去了饭厅,只见美味佳肴摆了一桌,倩芸笑道:“也没有什么好菜,我这里请了一个本地厨子,你尝尝,还算过地去。”永恩也不推脱,坐稳后笑道:“我可是刘探长特意给你预备的北方厨子,今天却把他的一番好意都给搅黄了。”
倩芸送了一勺子虾仁到永恩的碗里,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几年不见,越发地会取笑人了。”说完,歪头想了想,又道:“也别怪我在后来失去了消息,头两年的时候,姨丈给别人提供了担保,结果把债都揽到自己身上,对方都是些有来头的人,没有办法只得卖了房子卖了工厂。姨丈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姨母、守寡的表嫂还有一两岁大的小侄子,一帮老弱病残,我是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就被迫要承担起家里的重任,却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后来有个机会去参选月历皇后,本来象我这样的姿质是没有什么机会的,不过那个时候有个人帮了不少忙,你也知道,在社会上若没有点力量支持,是办不成什么事的。可是,这些所谓有能力的人,反而也是不能持续太久的。”说完,仿佛有些怨意似的叹了一声,搅动着自己面前的一碗玉米羹,怔怔地出了神。
永恩想不到倩芸回会如此的直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了想,方道:“我还以为是…刘探长,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倩芸道:“我知道震华哥是个好人,若在以前,应当是很不错的,可是以我如今的情况…恐怕再也不可能了。”
永恩尽量保持着镇定,却依旧有些等待迷底揭开之前的忐忑不安,强笑道:“那个人…那个帮助你的人是…叫做唐庭轩吗?”
倩芸的脸色一变,却有一丝阴影盘旋着,却立刻恢复了平静,笑道:“不,是唐庭轩的弟弟,唐庭亮。可是,你又是如何知道…唐庭轩这个人的?”
永恩点了点头,道:“如此这样,那就更方便了。倩芸,我想你帮助我到唐庭轩的身边去。他强占了金玉满堂。间接害死了全伯,我这趟到上海来,不过是想要讨还一个公道。”她说这话时,表情淡然,仿佛在说着旁人不相干的事或者是今天吃了什么饭那样简单。
倩芸愣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要命了?你知道唐庭轩是什么人吗?一年里要去找他讨回公道的人有多少?又有几个人能够沾得半点便宜?许多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也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永恩已经被勺子警告过的,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禁不住还是哆唆了一下,强笑道:“真的有那样坏?”
倩芸冷笑了一声,道:“我给你说个最简单的例子,他看中了在我们学校里一个女学生,几次三番追求不成,就想方设法地从那女孩子的身边人下手,终于让那女孩子服了软。可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就撂在一边了,可怜那女孩子已经怀了孕也不敢和家里人说,几次三翻地去找他他却避而不见。据说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又在唐府门前苦等着,却一直不肯开门一见。后来那女孩子支撑不住昏倒了,还是唐庭轩手下的一个人看不下去了,给送到了医院里,却还是小产了。谁知那位唐先生却以两个人私通为由,将那个出手相帮的人打断了腿,给撵出门去,据说还是念在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情份上,而那女孩子在一天夜里,跳了黄埔江,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肿地不成样子了。”言必,竟有些不胜唏嘘的样子。
永恩却仿佛是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手里擎着的筷子才“啪哒”一声跌落在桌上,酱紫色的油渍沾染在米色桌布上纵横驰骋的纹路里,殷红了那一枝娇美的蔷薇花,“血”迹斑斑的,却有一种狰狞的意味。
倩芸起身到窗边去,好一会儿回过身来,定定地望着永恩,道:“永恩,你可曾想过这一趟艰苦路程的可怕后果?那样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你又怎么能讨回你想要的公道?倘若有什么不测,我…”
却未等她说完,永恩便接着道:“我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论怎样的后果,都该一力承担,也怨不得任何人?”倩芸沉吟了片刻,又道:“永恩,你当真是为了金玉满堂吗?”
然而永恩只静静地回答道:“我不过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几天以后,永恩再次来到倩芸的公寓,遇见了唐庭亮,架着一幅无边银脚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一个略有些阴郁的青年,眉目之间倒与唐庭轩不甚相象。
倩芸简单地替两人做了介绍,庭亮皱了皱眉头,道:“倩芸已经大概和我说了你的事情,可是你初来乍到,似乎不大了解上海的情形,唐府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门庭,就是排着队伍等着,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进得那府门半步。”
言语之中,似有些轻视的意思。
庭亮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枝雪茄,倩芸急忙给点着了,嗔道:“唐二公子,我不过就求你这么一回事,你就这么腻腻歪歪的。”说完将脸掉向了另一边。庭亮吐了一个烟圈,却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倩芸的脸颊,笑道:“我的大小姐,我为你鞍前马后地忙活的事还少呀,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你点头满意才罢手呢。这会儿又跟我发小姐脾气了,我真是委屈呀。况且,我也没说不给办呀?”
正巧有老妈子来禀报说有电话,是电影公司打来的,倩芸方才一扭身站了起来,笑道:“我要记着你今天的承诺,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呢。”说着向永恩点了点头,就到楼上接电话去了。
庭亮掐灭了手里的香烟,正色道:“虽然是我的自家兄长,却是不敢随便相与的。我不愿意给人落下口实,倒好象是故意安插了一个人到他身边去似的。”
永恩只是微笑不语。
庭亮倒料不到永恩的态度竟然如此镇定自若,仿佛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略一沉吟,便道:“唐府里的人员众多,人际关系也颇为复杂,你进到那里去,可要时刻恪守本份,谨记自己的使命,万万不能乱信人言,不小心站错了队伍。”
永恩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初来上海,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听人说起唐府里的酬劳是最高的,不能不让人动心,只苦于没人引荐。而我…只是想进唐府里做事,绝对不会给唐先生招惹一丝一毫麻烦的。况且…唐先生今天肯见我,除了看在倩芸小姐的金面上,恐怕还是觉得我这个人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庭亮不由得又上下打量着永恩,难以捉摸的眼神在镜片后面一闪一缩,有些阴晴不定的犹疑。然而,在倩芸下楼来之前他也只来得及对永恩说了一句话:“你是个聪明人,自然应当知道该怎么做的。”
凡事总需利益取舍,也许在有意无意之间,她已经做了人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也未不知,但是,时间那么仓促,进展那么艰难,她纵使心有不甘,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chapter 16
就是这样,还是耽误了一些时候,庭亮才给了回音,看来也是费了一番周折的。永恩向刘氏兄妹请辞,佳卉满心地不愿意,拉着永恩的手道:“素梅姊,人家都是说我的脾气燥是个最难相处的,可我偏偏却与你甚为投契,你为什么要离开呢?是嫌酬劳太少了吗?那你说出来,让大哥给你加薪不就得了吗?”
永恩不知该怎样回答,倒是震华在一边道:“佳卉,你不要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等你以后遇上了,就会明白的。”说话时一副惯常的笑呵呵的表情,算是替永恩解了围,永恩突然觉得震华似乎并不象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在巡捕房里升地那么快,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华人探长的位置。
永恩辞别了刘氏兄妹,坐着一辆黄包车来到了唐府,并按照之前约好的只跟门房里说是来找余妈的。门房一听“余妈”,倒是很客气,将她让了进去,很快便有一个头面干净的老妈子来引着她到内堂里去。
想不到在上海还有这样一幢地阔腹深的府地,几进几出的院落,莫不是崇阁巍峨,仿若琼楼玉宇。然而亦有曲径通幽的婉转,迂回盘旋之后,豁然开朗,充沛着泉石淙淙,林木翁润的园林乐趣。蔓延在山林之上的丛丛丝箩,倒悬垂地,却有叶絮飘落在水面,潺潺而动。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一棵遮天蔽日的杏树拦在近前,满树的杏花红艳艳的,如同蒸霞喷火一般,灼灼地缭绕到朱红色的琉璃瓦上,进得门去,却见一枝枝的梨花斜映在对面的落地窗外,有风吹过,漫天的花蕊飞舞翩迁,好象雪落霜降一般壮观。
有几个老妈子还有年轻的使女端着装有菜肴的的描金漆盘训练有素地一一鱼惯而进,一寸来后的墨色地毯,走在上面竟无一点声响。永恩只得快走几步让了开来,落脚之处是一扇紫色的苏绣屏风,柳林成行,连绵成海,一只翠鸟立在枝头,明黄色椽子微微张开,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那寂静之中听到它的鸣叫。
一个身穿蓝色旗袍的中年妇人在厅堂的的另一端轻轻咳嗽了一声,陪着永恩一起进来的女人急忙堆起了笑容,上前去耳语了一翻。那妇人上下打量了永恩,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过来。永恩倒底是在王府里长大的,并没有被这阵仗吓倒,缓缓地走了上去,态度平和地微微点了点头,那中年妇人倒是一怔,半晌才道:“你跟我来。”
陪着永恩的女人退了出去,那中年妇人便引着永恩穿过厅堂,进了一间小客厅,才道:“我是侍奉这里大太太的余妈,先跟你大体说一下府里的情形。原来这府地是大老爷一房人住的,大老爷一共娶了三位夫人,原配夫人是原来两江总督家的小姐,就是大太太,还有两位姨太太。大太太共有四个子女,三个女儿早已经出嫁了,还有一位四公子,就是现在的唐府掌家人。二姨太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三姨太太并无所出,你以后就称呼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好了。大老爷唯一的弟弟,一直在外国做公使的二老爷,二十几年了都呆在外国,如今卸了任回国来暂时就住在府里,据说半年以后还要调到美国上任,二老爷只娶了一位夫人,照规矩你得称呼二太太。这位二太太只生了一位小姐,今年只有十岁,这趟回国来,有许多事情都很不习惯,大太太早先也给她请了几位日常学习的家庭教师,如今只需要你来负责这位瑶小姐的日常起居,听说你还认识几个字,也不是一般粗蠢的老妈子可比,只看你是否耐心是否细心,如果做地好,太太小姐们都满意,看将来或留在府中或要跟出国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永恩没想到唐庭亮替自己安排的竟然是来做一个小孩子的保姆,隔着那些身份复杂混乱的人,离着真正的目标好象还有十万八千里,不禁有些失望,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微微地点了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还未等她说完,有一个年轻的使女急步过来,在余妈耳边低声道:“太太叫您去呢。好象今天中午给瑶小姐做的甜羹有点问题,瑶小姐正在发脾气呢。”余妈叹道:“真是个小祖宗哟!素梅,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伺候太太小姐们吃过午饭,就找人来传你进去。”
永恩只得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等着,还没有几分钟的功夫,一个老妈子过来,道:“余妈叫你进去呢。”永恩便跟着穿过走廊,经过一间小客厅,来到了一间宽敞的餐厅,地上铺着浅咖啡色底子牡丹花纹的短绒地毯,餐厅周围放了一圈同样花色的软垫座椅,中央放着一张长方型的桌子,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地坐了一桌。
永恩也来不及细看,便见其中一个身着墨绿色丝绒旗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笑道:“瑶瑶,你若不吃,等你妈妈回来,大伯母可再不给瞒着了…”话音未落,坐在对角的一个烫着卷发身着银红色电光印度绸旗袍的年轻女子“噗哧”笑出声来,道:“瑶小姐,你再这样不听话,小心你大伯母把你最近的所做所为都告诉你妈妈。”
那中年妇人微微皱了皱眉,在她左手的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笑道:“丽姨这话说地可就差了,母亲怎么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况且瑶妹妹是顽皮些,哪个小孩子不是如此,不过就是前些时候和大姊家的小成玩地疯了些,也是在我们姊妹的院子里,难不成也吵到三娘姨了?”
起先那年轻女子眉峰一挑,待要反驳两句,在她身边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妇人夹了一筷子粉蒸肉过来,笑道:“今天厨房里特意准备你喜欢的粉蒸肉,都快凉了。”她便用筷子在碗里插地个粉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算了,我是不和小姐们过意不去的。”
另有一个年纪很轻的穿着芽绿色西式荷叶边连衣裙的女子夹了一只兔腿,叫道:“这里面放姜了吗?”在她一边的一个面目温和的女子笑道:“六妹妹越来越会取笑了,兔肉里面怎么会放姜呢?本来就是相克的嘛。”在她身边坐着的身穿紫色驼锦丝旗袍的女子一边吃着饭一边道:“维冬的意思是既然没放姜,这里怎么火辣辣的呀?”
那年纪稍长些的女人嗔道:“维冬,你是个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没有遮拦。”那个身着紫衣的女子笑道:“佩姨,六妹妹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说什么。”那最初挑衅的女子突然“啪”地一下放下手的筷子,站起身来,怒道:“我吃饱了。”说完,刮着一阵香风从永恩身边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此时那中年妇人仿佛根本不曾理会桌上发生的风波,竟然耐心细致地喂着身边的小女孩子吃饭,那小女孩似乎也乖巧了许多,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突然低声道:“大伯母,我也吃一点那辣辣的兔子腿好不好?”
那中年妇人这才转过脸来,面色有些低沉,向着桌上的几个年轻女子道:“亏地你们姊妹几个是女人家,如今这要是托生成男人,还不知要弄出一番什么大动静来呢?我是想吃顿安生饭都不行。”
桌上立刻寂静下来,好一会儿,维冬向那紫衣女子眨了眨眼睛,那紫衣女子却只当不见,维冬只得低声道:“二姊…唐维夏…”那紫衣女子笑道:“你应当叫你三姊唐维秋,都是她挑起来的,你叫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总结而已”
那眉目清秀的女子舀了一勺子汤在米饭碗里,稀里糊涂地拌着吃起来,口齿不清地道:“我就看不惯她阴阳怪气的模样,瑶瑶不就打烂了她一只镯子吗?二婶送地那些礼物哪一样不是漂亮又名贵的,可你看她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那年纪稍长的妇人笑道:“太太,您别上火了,二小姐、三小姐就是直脾气,您又不是不晓得…”那眉目温和的女子笑道:“六妹妹和维秋维夏一个脾气,都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
唐太太也不好再坚持下去了,便笑道:“维春,你是做大姊的,也跟着瞎凑热闹。”
维春笑道:“我不过是接着佩姨的话头说下来的,况且这里也没有外人,难道我还想再挑起一场战争吗?我可是让她们给闹怕了。”维冬拍了拍胸口,笑道:“大妈,我还以为你真生气了呢?我不过是跟着姊姊们凑个趣罢了。”维秋放下饭碗,笑道:“你个胆小鬼…”维冬做了个鬼脸,维秋笑道:“你个小鬼头,出了事就拉我们在前面顶杠。”
那年纪稍长的女子笑道:“维冬这丫头都是让太太给宠坏了,虽说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可太太却是宝贝似的捧在手心上,她仗着自己是兄弟姊妹里最小的一个,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唐太太笑道:“佩茹,我们之间还用地着说这样的客套话吗?叫孩子们听着笑话。”
一旁的瑶瑶睁着亮如宝石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拽了拽唐太太的衣袖,道:“大伯母,你不给我吃那辣辣的兔子腿吗?”
唐太太一把将瑶瑶抱在怀里,亲了一下,笑道:“你真真是个开心果哟,我这看着你,心里什么郁闷都烟消云散了。”
维夏笑道:“妈,你有了瑶瑶,把六妹撂到了一边,维冬可有些吃味了。来,到我怀里,我来安慰安慰你。”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一直站在唐太太身后屏声敛气的余妈笑道:“太太,您让我给瑶小姐找的保姆我给找来了,在一旁候着呢,要不,您瞧瞧…”眼里看着唐太太并不反对,便向永恩招了招手,又道:“素梅,你近前来,跟太太小姐们打个招呼。”
永恩看了这一场官司,倒都是七窍玲珑,却各有各的心思,比起她家里的女人们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里的生存环境也不容易。不禁有些胆怯,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尽量镇定着态度,道:“太太,我叫周素梅。”
桌上的女人静静地打量着,永恩仍然穿着家常的青色衣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绿色镶月色牙边的齐膝对襟背心,戴着那副黑眶阔边眼睛。维冬突然笑了起来,跟一旁的维夏道:“倒好象是我们学校里的外国教习M.s布朗…”维夏大约也知道那么一个人,也抿嘴笑了起来。倒是唐太太道:“你今年几岁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永恩少不得一一回答了。
唐太太叹道:“也是苦命的人,这么年轻就没有了丈夫。”一旁的佩茹却道:“太太,这人…”好象是嫌永恩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只怕是个不祥人。唐太太道:“我们不是那么不开化的家庭,倒是不讲究这些事的,只要人淳朴厚道就行了。况且,我看着人也干净清爽,举止文静有礼,倒也不错。瑶瑶,大伯母又给你寻了一个保姆,就是面前的这人,你看着可喜欢?”
瑶瑶在唐太太怀里瞪着永恩,半晌才道:“大伯母,我妈妈和四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维冬笑道:“他们是去会朋友了,自然是等到吃完午饭才能回来。”唐太太道:“好孩子,你想妈妈了?”维夏笑道:“她哪里是想妈妈了,她是想着老四答应她的事情呢。”瑶瑶的嘴撇了撇,有些不屑道:“我就偏不提醒四哥,我就是等着,看看他赖不赖皮。”
佩茹笑道:“别看这么个小东西,可是机灵着呢。”瑶瑶仿佛觉得是夸奖自己的话,禁不住得意地“咯咯”笑了起来。
永恩渐渐地被那孩子的笑容迷惑,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在心里盘旋着,刚抓着一点苗头,却被它狡猾地溜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忐忑与惶恐。在许多年前的大理城内,同样有一个这样的小女孩,却是冷漠而又寒凉的深深庭院里,默默地等待着,强烈地渴望着,也能被自己的亲人这样地抱在怀里,然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只有越来越掩饰不了的失望,她看清了现实,早是已经被放弃了的人。
唐太太笑道:“老四那么个大忙人,就不该随意应着孩子,这万一办不到…噢,瑶瑶,你还没有回答大伯母的话呢?今天的这个保姆看着可好?”瑶瑶一脸的不耐烦,道:“那这么着呗,反正她也…”话音未落,维秋笑道:“妈,你有没有听懂这个小机灵鬼是什么意思?唐维瑶,你的意思是不是‘反正这个人也待不了多久,迟早是要让我给折磨走的’。”
这样一说,满屋的女人都笑了起来。余妈也笑道:“太太,如今也已经是第五个了,再不成…我也…”唐太太笑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二太太毕竟是自家人,又是留过洋的,这各方面都讲究,我们自然应当安排地妥妥当当的。不过,这个小鬼头确实有些难缠呀!”说着刮刮瑶瑶的鼻子,亲了一下脸颊,却是不胜地喜爱。
午饭结束后,永恩才随着维瑶、余妈来到了另一幢院子,院两旁种满了芭蕉和凤尾竹,碧荫荫地连成了一片,连房间里面也映地犹如在水晶琉璃盘中一样翠润翁郁。所有的陈设一概是按照古中国的风韵设置而立,惟独有一架黑色的西洋钢琴立在窗边,雨过天青色的鲛硝纱糊窗陵绿莹莹地罩在上面,却反射出一种幽幽的光芒。
钢琴边的一爿高低橱几上随意摆放着主人的照片,艾菲尔铁塔,华尔街,白金汉宫,佳木葱笼,流云川行,飞越的城市,模糊的背景,然而这一切的不确定,却将景中的人愈发地衬托出来,殷殷的笑容,暖暖的温情,莫不是抓住景外人的强烈诱惑。她呆呆地看着其中一副照片里的西装美人,美目流盼,衣袂飘举,静静地立于像中,只持一捧玫瑰在手,遥遥地望着镜头里的前尘往事。谁也不知道那佳人的心中所思,只是不由自主地渐渐地倾倒于黑白底色也掩盖不住的绝代风华里。
余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维瑶也不理永恩,一个人从抽屉里找出了水彩画笔和图板,到屋外廊上的竹椅上坐定了,很是认真地画起来。永恩很是无聊,就倚靠在一边的朱漆廊柱,默默地看着凤尾竹外的碧海晴天,纯净地竟连一丝云彩也不见,偶尔会有一只飞鸟经过,也是势单力孤的,亦不见得会有多么远大的前途。
突然,那个小孩子道:“喂,你看了好半天了,究竟都在看什么呢?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永恩微微地一笑,道:“我不叫‘喂’,好歹我的年纪也比你大,所以不管怎样,请称呼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素梅,或者周素梅。况且,你在向我提问题,至少应当有起码的礼貌。”
维瑶沉住气想了想,才道:“那好,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周素梅,你在看什么呢?”
永恩这才道:“我刚刚看见一只大雁飞了过去,春天来了,它们从南方回来了,本来应当是成群结队的,可是它却孤零零地一个,我是在担心着,它是不是迷了路了?还是,它被自己的伙伴们给抛弃了。”
维瑶拿着手里的画板,也走了过来,仰头望着,直到脖子都有些发酸了,也不见半点影子,便叫道:“你骗人,哪有?”
永恩笑道:“它已经飞走了。”维瑶顿了顿脚,道:“哪可怎么办?我都没看到。”永恩看见画板,便道:“那我替你画下来吧。”
永恩已经许多时候没有动过画笔了,技法有些生疏,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哄小孩子已经足够了。维瑶有些兴奋地捧着那副水彩写意画,左右端详着,笑道:“周素梅,你比我那个绘画老师画地要好多了。”
被一个小孩子下了如此笃定的艺术水准的评价,永恩也很高兴,道:“还有可看之处吗?”维瑶笑道:“一会儿等我妈妈回来,她看了肯定也会喜欢。这样,就可以把那个讨厌的绘画老师辞掉了,你一个人赚两份钱,很划算吧?”永恩不由得笑出声,轻轻戳着维瑶的额头,道:“你呀…”维瑶不禁呆住了,半晌才道:“你的神情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永恩没有听清维瑶的话,便追问了一句:“和谁一模一样?”维瑶刚要回答,便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院外响起:“小公主,四哥回来了,你也不出来接一接。”维瑶一听得这声音,立刻撇下了永恩,撒腿迎了上去。
却见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阔步走进院来,一把抱起维瑶,高举着转了几个圈,只转地维瑶“咯咯”地笑着,一个身穿秋香色绮云绸旗袍的中年妇人紧随在身后,正是那照片里的美人,如今年华老去,却依然是娴静温婉的大家风范。
维瑶笑道:“四哥,你和妈妈去了有那么久,久地我还以为过了一年那么长。”那妇人笑道:“庭轩,你把瑶瑶放下来吧,越惯越不成样子了。”
永恩几乎有些窒息的感觉,怔怔地望着那欢笑喜悦的场面,却有些站立不稳,只得向后抓住了廊柱,冰凉而坚硬的木头嵌在指甲里,仿佛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隔膜。此刻的他已经摘下了墨镜,阳光明媚,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眉目分明,这样的熟悉,然而那眉目之间的飞扬卓傲的神情,却又是如此陌生,沧海横流,却叫一切人事纷纭,都改变了原来的模样。
唐庭轩抱着维瑶从永恩身边经过,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仿佛这个人只不过是这院里一草一木,一件摆设而已。她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真想上前去拽住他,问问他可还曾记得北京城里的“故人”?然而,她根本动不了,只怔怔地靠在廊柱上,百感交集。
倒是那妇人从另一间屋子出来,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短衣服,看见永恩傻傻地发着愣,“咦”了一声,道:“你是谁?怎么会站在这儿?”
她是谁?连她自己几乎都忘记了最初的根本。
好一会儿,永恩才勉强笑道:“我是太太给瑶小姐新找的保姆,今天刚刚过来的,给二太太请安…”说着微微鞠了个恭。
那妇人愣了一下,定定地望着永恩,仿佛要从这张陌生的脸孔上探寻出什么端倪,看地永恩心里突然有些七上八下的,偏巧维瑶在屋里喊道:“妈妈,你快来看,是四哥的新女朋友送给我的礼物。”
二太太韵琴便道:“瞧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新女朋友旧女朋友的。”说着便走进屋去,只听得维瑶道:“四哥,那姊姊长地漂亮吗?”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韵琴道:“漂亮!漂亮极了。等有机会,妈妈带你见上一见,不过你可得有礼貌,别这样一副刁蛮脾气,把人家小姐给吓跑了。”维瑶又“咯咯”地笑起来,道:“四哥,我能把那姊姊给吓跑吗?”
好一会儿,庭轩才道:“四哥喜欢的女人可是那么没见过世面的。”说着,人已经到院里来了,无意中看见在蒲萄架下发呆的年轻妇人,穿着青色的衣衫,背依着碧油油的藤箩丝蔓,倒有一种相映成趣的妙处,不由得便多看了两眼,完全陌生的女人,大概是母亲新找来的看顾维瑶的佣人,这样想着,便出了院门,穿过花厅,直接来到了母亲所住的院落。
唐太太的贴身使女翠香正在竹篱笆下拨弄着一只熟睡的大花猫,这只大花猫也有些岁数了,仗着受尽主人的宠爱,越来越懒,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是懵懵惺惺地半眯着眼,一副裨睨天下的傲然之态。
翠香一见庭轩,急忙站起身来,轻抚摸着发辫,低声道:“四少爷…”雪白的脸孔却渐渐地泛起红晕来。庭轩微微点了点头,快走几步,挑起湘妃竹帘,进了内室,一扇山水屏风挡在近前,却听得稀里哗啦洗牌的声音在左边的起居室里,此起彼伏。
唐太太和三个女儿刚好凑了一桌麻将,此刻战地正酣。
维春笑道:“三妹,分明知道老二要筒子,偏偏往外送,害地我一把对对糊都泡了汤。”维秋笑道:“大姊已经赢了两圈了,我不过是在三妹手上侥幸赢了一回,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突然,维夏“噗哧”笑出声,唐太太便道:“你看老三得意的,真是家里开银行的,输这几个钱也是无所谓的。”
维秋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是越来越佩服妈了,今天看二娘姨的态度真是越来越委屈了。”
维夏冷冷一笑,道:“还不是那一年父亲病重的时候,把大权交给了四弟,她为了自个儿儿子的前途,少不得要夹起尾巴做人。常言说得好,越是不会叫的狗,咬起人来才叫那个狠呢。如今她也就是不得势,一朝给她们娘俩儿做了天下,你们就等着瞧吧!我看还不如三娘姨,口直心快,凡事都露在表面上来得痛快呢。”
唐太太斥道:“你不要口无遮拦地胡乱批评。我当这个家也不容易,总要一碗水端平,这要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亏待妾室所生的孩子呢。”
维夏有些不以为然道:“妈这里谁敢不通报一声,就擅自闯进来?妈也太小心了,咱们自家娘们儿之间说说知心话又碍着谁了。”
却听地哈哈一声大笑,庭轩推门而进,向维夏的后背拍了一下,道:“我来地有好久了,你们都没有察觉,还自以为有多么严密呢。”说着便在一旁的一张软椅上坐下来。
维春笑道:“这几年老四当了家,越来越有个当家主事的大将之风了,父亲嘴上不说,私下里和我们家昌说起来,只说‘想不到老四处理起事情来倒也干脆利索,总不算枉我对他的一番期望和栽培’,可到了母亲这里,还是脱不了顽皮的个性。”
唐太太正色道:“老四,你二婶怎么说?”
庭轩搬弄着旁边古董架上的一柄翡翠玉如意,怔怔地出了神,却不回答。
维秋在一旁笑道:“虽说是前清贵胄家的小姐,倒也没有一点陈腐的气息,况且人也生地漂亮,如今又在圣约翰大学里念书,对你又有救命之恩,老四,你可得要想清楚了,如果一旦定下了,可就不能再犹豫了。”
维夏摸了一张牌,摇了摇头,放了出去,道:“老三,不是我说你,我和大姊出嫁地早,亏你和老四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思?”
正说着,翠香捧着茶盘走了进来,缓缓地来到庭轩近前,将茶放到一旁的几案上,耳垂上又渐渐地游动着飘忽不定的红丝,庭轩却不正眼相看,只掀开盖碗轻轻抿了一口,还未说话,维夏笑道:“哟,这茶好香。翠香,你好偏心,我们难得来一趟,你还是把我们与老四区别对待。”翠香的脸登时涨地通红,顿了顿脚,道:“二小姐,你越来越爱开玩笑了,我不和你说了。”说着一扭身出去了。庭轩却微微波一笑,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来。
维秋碰了牌,笑道:“这几年的光景,翠香出落地是越来越标致了…想想,翠香该有十七岁了吧?这样端详着,翠香可真是个惹人疼的可人呀。”
维夏吃了一套牌,笑道:“妈手下调教出来的人,自是非比寻常的。也不是我们自夸,咱们家里的丫环,从以前出嫁的青霞,嫣红那几个,还有年龄小一些的翠香、翠玉,哪一个不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要强多少倍呢。”
维秋转了转乌漆漆的眼珠,想了想,才道:“我知道妈是另有打算,这样的一个可人,莫不是给老四预备下的,你们没看见两个人刚才眉来眼去的样子。老四,等你结婚以后,就可以正式收了做房里人了。”
维春喝道:“老三,越说越不成体统了。”
维秋向庭轩扮了个鬼脸,庭轩装做不见,笑道:“这一番舌战群儒,可是有人却要输牌了。”果然,唐太太叫道:“自摸…”一片惋惜之声,纷纷道:“妈耍赖…”唐太太笑道:“谁叫你们竟顾着胡扯,快,倒是赔钱是最重要的。”几姊妹都笑道:“经妈手里进出的银钱也不知道有多少,还寻思我们这点小钱。”
庭轩站起身,道:“我要出去办事了,跟妈来应个卯,晚饭就不过来吃了。姊姊们该多留些时候,陪妈吃完了晚饭再走吧。”
唐太太一边收着钱,一边道:“儿子,虽说几个姊姊说的玩笑话,可是里面也有认真的成分,你和那王府小姐的亲事,真的要想清楚了,这样的人家,可不能象以前似的,可以胡来的。”
庭轩却觉得母亲的罗唆,也不回答,便走了出去。
维春叹道:“母亲有所不知,他其实是咽不下那口气…”
维秋接着道:“真的是为了我家的那位小姑子…宋宜岚…”
屋里却是鸦雀无声了,庭轩站在院子里,站在廊下眯着眼睛迎着太阳看了一会儿,院里摆放着几盆月季,碗大的花蕾齐头并进地堆叠在一起,纷繁缠杂。芬芳馥郁的气息,在阳光底下愈发地澎湃激烈起来,和着温煦的春风,直向人的面上扑来,他不禁有些心旌神摇。好一会儿才看见翠香一直蹲在篱笆架下,俏生生的一个背影,然而,他知道自己的志不在此,却依然含糊着,这点事情,不过是生活上的点缀而已,倒也不必太在意的。

chapter 17
庭轩转到后院自己单独居住的一幢西式洋楼,身边的亲信范德贵和张川已经在书房外的小客厅里等了好些时候了,一见他回来,急忙迎了上去,跟着进了书房。有老妈子接过庭轩脱下来的外衣,又绞了滚烫的手巾把子来,庭轩擦了一擦,才道:“别拘着了,都坐吧。”
范德贵将一本帐簿放到书桌上,摊开来,道:“您看看,是这个月,几个地方汇总的帐务情况。”另有一个老妈子沏了茶进来,接过庭轩撂下来的手巾,屏声敛气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庭轩坐在靠椅上,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道:“哎呀,好累!帐簿先放在这儿,你就先捡要紧地说吧。”说着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范德贵也不敢怠慢,便道:“船运公司、码头,还有赌场的赢利情况比上个月增长了两成,贸易公司也还好,也增长了一成,只在收购和华纱厂方面出了点问题,本来老头子已经答应了,可那家的少爷又跳了出来,说是还要再添十万块大洋,我私下打听了一下,坐地起价的原因是某个军阀看中了那块地皮,据说已经开出了更好的价钱,所以我也没敢轻举妄动,只来讨老板的示下,看看是不是要上些手段?”
庭轩睁开眼睛,拿起桌上的青瓷盖碗,慢慢地地抿了一口,向张望才笑道:“现在外面都说,贵二爷这两年上了年纪,行事越来越谨慎,胆子也越来越小了。川哥,你看是不是呢?”张川只是笑着,不敢随意回答。范德贵本来是坐在书桌前方的一张沙发上,听着这话,不由得绷直了身体,僵硬着脸,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庭轩走了过来,拍了拍范德贵的肩膀,道:“贵哥,咱们能叫别人这么捏把着吗?什么军阀,在上海滩,就是天王老子,只要是我们唐家看中的东西,别人就是再有想法,也只能干瞪眼瞧着了。贵哥,我这话说地够明白了吧?去跟和华纱厂的老板说,现在价钱跌了两成,以后每拖一天就再跌两成,他要是想一分钱也拿不着就随他的便,反正我到时候是要收房子收地的。想和唐家对着干,哼,也不掂掂他自己有几个脑袋。给他三天时间,让他认真仔细地考虑考虑,看看他是留着命把钱留在自己手里保险些,还是让那个败家子给败坏了合算些。”
范德贵点了点头,道:“倒底是这两年上了年纪,胆子也越来越小了…我…”
庭轩笑道:“你上了年纪,不是胆子越来越小,而是学地越来越滑头了。原是老爷子说要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唐家如今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凡事都是维护个体面,不能再用从前的办法硬来了。其实这点小事,你早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却害怕违背了老爷子的意愿,将来出了仳露不好收拾,所以非要从我嘴里讨出个明确的答复来罢了。”
范德贵后背上冷汗涔涔,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讪讪地笑着,嗫嚅道:“哪里…哪里…”这位四少爷已经今非昔比,越来越不可小觑,以后更得小心做事了。
庭轩向张川笑道:“你看贵哥的样子,我不过是说了两句玩笑话,何至于那个样子?咱们自家兄弟,有话敞开来说,倒也不必放在心上的。”
张川笑道:“如今是四少爷掌家,我和贵哥都是由四少爷一手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只想尽心尽力地给四少爷办好事情,一点也不敢怠慢的。平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两个商量着就能办的,也不敢来搅扰四少爷,如今上海滩的局势变地太快,有些事情我们两个拿捏不准,必得跟您请示了才能去办,如今老爷在庐山修养,我们可就您这一个主心骨呀。况且,也不能让人家说唐府里出来的人眼里没了上人,坏了规矩呀。”
庭轩笑道:“川哥真是一张好嘴,说地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范德贵暗暗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吁了一口气,也端起盖碗来喝了一口茶,方觉得气息渐渐地平稳了。
张川笑道:“我这是给自己打个圆场罢了。四少爷,谢五爷前两天托人来央求,能不能借我们的码头运点私货,他自己的地盘最近让巡捕房盯地正紧,有些不太便宜。”
庭轩收敛了笑容,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又是那个刘震华吗?”
范德贵在一旁道:“不光是码头,就连几个堂口的赌场也被他盯地很紧,四少爷,我们是不是该…”
庭轩猛一摆手,道:“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么年轻就提起了探长,自然是有些能耐的…况且,我们还不清楚人家的路数,也不知道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究竟是烧给谁看的…毕竟还没惹到我们的头上,何必做第一个出头鸟呢?且等着看看再说吧…川哥,你去打听一下这位刘探长的喜好,选个合适的时机,就说我想请他赏光吃个便饭。噢,对了,说起私货来…我心里面正有个较量,怎么我恍惚听说云南那边的货源出了点问题?”
张川沉吟片刻,才道:“我们还好,据说是谢五爷那边的已经断了,如今也不过是想借着码头的引子想跟我们拿点货。”
庭轩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也不想在这方面投入太大的经历,只不过前些时候老谢抢地太厉害了,我少不得才跟他老人家争了一争,如今得给他老人家这个脸面,按我们给Mr.庄森的价钱给他,而且要给他最好的货。”
范德贵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在这个关口卡他一下子压压他的气焰呢?四少爷刚掌家的时候,他可是最嚣张的,第一个跳出来为难四少爷,我现在想想还有气呢。”
庭轩却意味深长地道:“贵哥,难道你忘了,谢五爷的堂口可是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交叉地上,几乎属于两不管的地界,所以他这些年才浑水摸鱼地赚了不少钱。如今,他老人家的年纪大了,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徒弟也是有勇无谋的,而且相互之间为了争夺老谢的位置,已经形同水火,我看老谢也是有些灰心失望的样子。所以,我打算在这件事上再做做文章,就算争不到老谢的地盘,也要争到我们走货销货的权利,这样一本万利的事情,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不由得范德贵和张川纷纷地点着头,笑道:“还是四少爷想地长远想地周到。”
本来唐涪一病,指定了那么一位文质彬彬的少爷接班,不光是外人,就是跟随唐涪多年的底下的人也在坐望旁观,可是这位四少爷上台来排除阻力,干脆利落地办了几件漂亮的事,不由得渐渐让收起了轻视之心,这几年来更是变地坚决果断,心狠手辣,竟比当年的唐涪有过之而无不及,底下人最后只剩下害怕与战战兢兢的份了。
三个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公事,范张二人见庭轩有些倦意,相互使了眼色,便尽快议完后退了出去。正巧庭轩的亲身随从董平和吴迁也在外面候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范德贵道:“四少爷已经很累了,你们不如…”却听得庭轩在书房里道:“叫他们进来吧,早议完了,我晚上还有旁的事呢。”
董、吴二人向范、张二两人施礼后,方推门进去,只看着庭轩立在窗前的一个背影,褐赭色的起士林窗帘只用两根淡黄色的双穗丝绦松松地吊在了两边,仿佛舞台上的大幕,一出戏剧刚刚开始,锣鼓丝弦,此起彼伏,然而底下看热闹的人却是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今天的这一出的结局,究竟是喜还是忧。
董平低声道:“四少爷…”庭轩没有应声,董平只得继续道:“听说那边已经派人进来了。”好一会儿,庭轩冷冷地道:“他们还是这么不消停吗?”董平看了吴迁一眼,吴迁忙道:“我查过了,最近府里倒是进了几个人,添了几个听差,长贵,李金荣,冯光…分别在门房帐房上,花匠里添了个丁福,厨房里请了个专做云南菜的厨子赵允,这几个人的背景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噢,太太还给瑶小姐请了个保姆,叫什么来着?噢,叫周素梅,是余妈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老乡,应该也算是可靠的。
庭轩单手轻抚摸着下巴,半晌,又道:“倒是防不胜防呀。也许并不在府里,而是安插在生意上…算了,这样的人进来,必然不会一直消极静待着,一定会有所行动,等他们露了马脚再说吧。”董平急道:“这回儿可不能再让他们得了先机,我和吴迁商量过了,一定要先把这个人揪出来,不能象上次那样…再让您遭遇不测…”
庭轩回转身来,重新回到书桌前坐下,打开最底下的一只抽屉,取出一个蓝色丝绒的小盒子,“啪”地一下翻开盒盖,里面只放了一只绿色的翡翠玉手链,颗颗并排,如人食指肚般大小,莹莹碧水,玲珑剔透,底下悬挂着一枚白色的玉蝴蝶,却茫茫霜雪之中隐约反射出丝丝缕缕的油油绿意。顶普通的一挂手链,是他从那个消失的世界里带回来的唯一的东西,也是全部的记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仿佛此刻从窗外吹来的风,吹过以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什么都没留下,他丢掉了那一段过往的经历,也再想不起,曾经发生的事情,曾经遇上的人…
吴迁低声道:“四少爷…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庭轩摆了摆手,道:“我们毕竟是怀疑,人家安排地这么周密,我们若不是抓着确凿的把柄,又怎么能堵地上这悠悠众口…毕竟,我也不想令母亲为难… 不管怎么说,表面上还是一家人嘛。”说完,却轻轻地冷笑了一声,仿佛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吴迁又道:“四少爷就是太仁义了,头两年让人害成那样,整整大半年的光景没了消息,弟兄们恨不得将整个北京城翻个底朝天,不光自己着急,回来也没法跟老爷还有家里的太太小姐们交代呀,可只有他却一副不急不慢作威作福的样子。幸好老天爷眷顾,四少爷被人家金小姐给救了,平安无事送回家来,对他也还是客客气气好模好样地待成着,我就是想不通嘛…”
半晌,庭轩才笑道:“因为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清楚,我们若轻举妄动,一切就会沉入大海,永远没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可是我却想着,要把从前失去忘记的一切…都给找回来…”
有时会从梦中惊醒,背上蜿蜒着冷寂的凉风,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心底深处只是一种挣扎纠缠的烦躁与不安,因为在刚刚过去的梦里,黑漆漆的一团模糊的阴影,紧紧地盘旋在他的周围,不论他怎么努力,却是亦步亦趋地相随,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赶走那团阴影,一切就可以如拨雾见云般地明了起来。然而,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的无能为力,任由他踢踏翻腾,那清醒的一刻始终躲在阴影的身后,狰狞地撩着阴森可怖的冷笑,看着他的软弱与沮丧,就是不肯让他一探究竟。他的生命被砍折了一段,再也寻不回来了。
仿佛有人在唤着他,然而叫地却不是他的名字,他也看不清,殷殷唤着他的人究竟是谁…这样的梦常常会来,醒来后却是无尽的惆怅与不安。
董平看着庭轩发呆的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那个…四少爷,宋小姐那边的花,还要继续送吗?”
庭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半晌才醒悟过来,笑道:“只要她还在上海一天就送一天,我唐庭轩争的就是一点面子嘛。”
其实,他被那悬而未解的迷团折磨着,渐渐地失去了高兴的能力,似乎一切都无法引发他的兴趣与快乐了。如今所做的一切,似乎是按照他从前的行事作风应当那么做的,只是,他偶尔也会想着,这样所谓的潇洒,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虚荣,维护体面上的自我膨胀罢了,仿佛缺少了些什么。
好象几年前追求的那一个女学生秀水,本来打算玩玩就算了的,然而小家碧玉的女孩子自有些不开化的羞涩,这才激起了他的怜惜之心,施展了些手段,终于弄到了手,没想到却被缠上了,他渐渐地厌烦了,也不过半年的光景就撂开了。
后来想起来,也只深深地诧异于那样文雅娇弱的女孩子竟有那样执着狂暴的感情,简直令他惊奇,但是男人与女人毕竟不同,男人的感情,不过是逢场做戏而已,新鲜劲一过,就没有意思了,因为还有更好的在等着他。
他又遇见了宋宜岚,不惜一掷万金,闹地满城风雨,按照他以前的脾气,自然是不肯罢休的,然而宜岚很委婉地告诉了他有未婚夫的事,他也没有觉得特别地生气,后来又见着了那未婚夫沈其峻,也没有特别地嫉妒,似乎已经很无所谓了。
他惧怕自己这种反常的变化,所以当从三姊维秋口中得知宜岚又来上海了,他便下意识地强迫自己顺着从前的脾气继续对宜岚展开了攻势,每天送上一百枝红玫瑰,也不署名,也不见面,更没有电话,并不是追求那欲擒故纵的效果,是因为他有些拿不准,自己这样做,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是因为日日发生却从来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的爱情吗?他无法想个透彻明白,因为根本懒地去想。

上海来到了黄梅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味,云头压地很低,灰暗浓重的色彩涂满了屋后的背景,所有的树木花草都无精打彩地立在院子里,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一个丫环借着湿嗒嗒的底子用一把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院子中间的那条石板路。一个拎着行李的听差走进月亮门来,笑道:“彩霞,二老爷回来了。”彩霞急忙将扫帚掩藏到一棵冻青的后面,笑吟吟地立在一旁,二太太韵琴陪着风尘仆仆的丈夫唐济跟着进来,皱着眉道:“这上海的天气真是要不得,正良,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去女儿房间里去看看他。”
唐济笑道:“我去了香港近一个月,没有了管束,不知道唐维瑶在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呢?”彩霞笑道:“瑶小姐正在屋里写字呢。”唐济略微一怔,旋即笑道:“还有这等出人意料的事?我却不信。”说着,便将头上的礼帽摘了下来,递到夫人手中,径直向维瑶房间走去。
廊上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红嘴绿鹦哥正在无聊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见有人来了,突然高声叫道:“彩霞,倒茶…”不禁吓了唐济一跳,笑道:“这东西,真的是越来越象它的主人了。”没想到那扁毛动物却长叹了一声,仿佛在感叹日子艰难,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的意思。
韵琴跟在丈夫身后,向屋里望去,只见昏沉沉的光线里,在桌上点着一只碧绿荷叶盖电灯,温暖的灯光环绕在桌边人的身上,倒别有一种安逸自在的静谧。
维瑶很乖巧地坐在永恩的膝上,手执着一杆狼毫,姿态端正地俯在案头描着大字。永恩低声嘱咐道:“这个‘捺’的收尾处一定不要松笔,哎,对了,就是这样,好极了。”维瑶听的这样一声称赞,回过脸去,笑道:“这次真的很好吗?”永恩歪头故作认真地又重新审视了一番,方道:“倒是不错,很有进步了。”
唐济似乎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笑道:“唐维瑶,想不到你竟然修身养性起来了。”维瑶这才发现父母亲就在门口的屏风处站着,急忙跳了下来,张开双手向唐济扑了上去,叫道:“爹爹,你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给想坏了。”唐济一把抱了起来,亲了亲脸颊,方道:“把我的小公主给想坏了可不成,要怎么罚爹爹作为补偿呀?”
维瑶却不象以往的撒娇索要礼物,硬拉着父亲到书桌前,笑道:“爹爹,你看,素梅教我写的大字,这三个‘唐维瑶’够不够气派?”韵琴在一旁笑道:“素梅是大嫂替维瑶请的保姆,原先那一个让维瑶给吓跑了。”维瑶一撇嘴,道:“爹爹别听妈妈的话,怎么不见素梅给我吓跑呢?还是那些人本身的问题。”
唐济自然知道自己女儿折磨人的秉性,倒对这个能坚持一个月的素梅有些好奇,便很注意地歪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怔,立刻呆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称呼?是本地人吗?”
永恩第一次见到唐济,倒底是做了多年的外交官,是个很温和儒雅的中年男人,不禁想起其峻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心中五味陈杂,还是很平和地应道:“我叫周素梅,是从北京来的。”
唐济点了点头,待要再说些什么,维瑶却捞起桌上的宣纸擎到父亲眼前,笑道:“爹爹,你瞧瞧,倒底好不好呀?”唐济应付着女儿,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趟回国来,还没呆上几天,唐济便又去香港参加了一个外交年会,如今才算得空和亲戚们走动走动,连番几次的大宴小请,折腾地夫妇两人有些吃不消,只得由庭轩在前面挡着,推辞了不少,倒也闹了一个多星期,才算安静了。
唐济怕夫人不高兴,便道:“在国内就是这些人情世故最繁琐,部里已经下了通知,我已经被委任驻英的大使,等咱们去了英国就好了。”
韵琴正在梳妆台前拆着耳环,从镜子里向丈夫道:“我并没有怎么样,虽说这些年被你宠坏了,可还知道个轻重缓急,况且都是自家亲戚朋友,咱们难得回来,自然是少不了一番热闹的。”
彩霞沏了茶进来,韵琴便道:“维瑶呢?”彩霞端了一杯到梳妆台来,笑道:“和素梅两个在隔壁房里看书呢。”说完,便带上门出去了。
唐济突然笑道:“看不出这个保姆倒还有些办法,能把我们家的小麻烦收拾地服服帖帖的。”韵琴褪掉了首饰,到沙发边和丈夫坐在一起,单手挽住了唐济的胳膊,另一只手抚摸着他两鬓的几根白发,靠在了他的怀里,低声道:“正良,谢谢你。”
唐济亲吻着夫人发间的芬芳,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对不起你才是。”
韵琴直起身来,捂住唐济的嘴,道:“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知道是你想方设法地让庭轩安排我跟女儿见面,那么多年了,她都已经那么大了,出落地是亭亭玉立,一看就是被父母娇宠溺爱的孩子,我原来还担心着他…会不会因为恨我,而慢怠了孩子。”
唐济握住夫人的手,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轻轻地抿了上去,笑道:“你不打算告诉她吗?不过说出来恐怕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如此年轻美丽,倒好象是自己的姊姊似的。”
韵琴破涕为笑,摇摇了摇头,道:“我想想还是算了,我有什么资格跟她说我才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我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说着声音渐渐地哽咽起来。
唐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心,柔声道:“算了,当年你也是迫不得已。好在,庭轩不久就该和她订婚了,等他们结婚以后,咱们请他们去英国度假,这样住个一年半载,有什么话自是可以敞开来说的,你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了。”
韵琴拿出手帕来擦了擦眼泪,道:“是呀,想不到有这样巧的事。庭轩在北京出了事,偏偏是她…救了他…也真的应了那句‘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古语…真是奇妙地很…所以,我是千盼万盼,但愿她和庭轩的婚事能够成功才好。”
永恩凑巧被维瑶指使着到她父母房间里来取一本从前的画册,在房门外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秘密的夫妻对话。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兴趣,却仍然停住了脚步,只觉得一些胆战心惊的骇然,这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融入在那个人的生活里,而她却单纯地凭借着对那个滞留在从前荒凉世界的执着与眷恋,不顾一切地一意孤行。然而,就算她再有信心,如今站在那危险的边缘,看着他和自己生活环境里相熟相知的人,一步步地按照正常的秩序生活下去,她根本插不上手,只是感觉到越来越难以逾越的距离与隔膜,她自己的卑微与可怜,使她不禁深深地怀疑起来,狠心地将其峻拒之门外,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有什么意义?
突然间,她涌起了一种很强烈的愿望,很想见见,那一个即将与唐庭轩订婚的女孩子,倒底是怎样的。
郁闷了几天,还是没有下雨,到了周末,倒是太阳不情不愿地爬出来了。维瑶央求着永恩带她去游乐园里去玩,永恩可不敢随便应下来,偏偏唐济夫妇出去会朋友了,便去请示了唐太太。因为永恩看顾维瑶地很是得力,唐太太很是放心,倒也没反对,反而给派了辆汽车,又给了零用钱,左右叮嘱了一番。
汽车上了街,人来人往的,都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单衣裳,维瑶趴在玻璃窗上,突然改了主意,非要去复兴公园去看牡丹花展。永恩本是无所谓的,可看着维瑶滴溜溜地转着墨点如漆的眼珠,心中一动,微笑着道:“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维瑶“咯咯”地一笑,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了你,实话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在四哥屋里听他和人讲电话,约了在复兴公园的牡丹展会碰面,我一听就知道是位小姐。”
永恩淡淡地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维瑶笑道:“我四哥只有在和年轻漂亮的小姐说话时,才会那么和颜悦色的。”永恩点了点头,前面的司机李福笑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了,我们究竟去游乐场还是去复兴公园呢?”
最后,还是去了复兴公园。
维瑶很兴奋地指着停在公园门口的一辆林肯轿车,叫道:“我没说错吧,果然是四哥的车。”说着拽着永恩的手就往里闯,倒是永恩不急不慢地嘱咐了司机李福,回去务必告诉唐太太,她们改来了复兴公园。维瑶嫌永恩罗唆起来个没完,急道:“李福,你过了午饭时间再来接我们吧,我要让四哥请我们吃午饭。”语速飞快,象是发着连珠炮似的,已经是很不耐烦了。
进了公园大门,正对着一个喷水池子,几个裸体的铜色外国小天使姿态各异地立在水中,有不少人迎着四下飞溅的水柱在照相,年轻的女孩子们各个穿地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却有一盆盆艳艳的千叶石榴沿着轻浅的石子路摆放着,一路上仿佛火烧了半边天,浓烈地几乎迷住了人的眼睛。花草的馥郁芬芳之中隐隐夹杂着脂粉兰麝之香,满目春光里只有扑面而来的喜悦与心旷神怡,袅袅婷婷的艳装佳丽,穿梭萦绕,好象是到了选美大会。
维瑶欢快地跑在前面,不时地回身向永恩招着手,高声叫道:“周素梅,你快点呀。”永恩反而变地胆怯起来,仿佛有些踌躇不前的样子。无奈,维瑶跑了回来,拉住永恩的手,拖着她快步向前跑了起来,累地永恩叫道:“你再这样,我可要回去了。”维瑶只得听话地停了下来,还是握着她的手,乖乖地跟着一路踱了过去。
穿过一片柳林,豁然开朗,一条长长石板桥横亘在宽阔的湖水之上,柳荫覆盖,却将水里都映地绿澄澄的一片,温和的风从树林里吹来,清冽干爽,不禁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走过石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月亮门外的石壁上用朱笔雕刻着“牡丹花会”四个字,维瑶牵着永恩走了进去,好大的一个院落,一丛丛,一盆盆,一朵朵,火红,水红,银红,粉红,纷纷绕绕,牵牵绊绊,铺天盖地的各色牡丹,开满了整个园林,每一朵都如银盆般大小,托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均是一种傲然卓荦的姿态。沿着廊柱檐头,也扎着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花架子,万花围绕,只若溺入了汪洋大海一般,花香纷纭,几欲夺去了人的呼吸。
维瑶叹道:“我的天,比咱们家里的牡丹园可漂亮多了。”
永恩从前在大理王府的院子里也种了一方牡丹,她亦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亦禁不住被这夺人的气势深深地震撼住了,呆呆地望着,半晌才笑道:“早知道这么好看,今天咱们该带着画板来的。”维瑶叹道:“周素梅,你能不能暂时放下你的伟大任务,我们今天只玩乐,不行吗?”
有三三两两的人穿行在花团锦簇里,偶然听到絮絮的低语和爽朗的笑声,维瑶跳着脚,急道:“为什么看不见四哥呢?周素梅,你看见了吗?”永恩摇了摇头,道:“好象…没有…”维瑶有些失望,道:“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永恩的心却突然安定了下来,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那么痛快,笑道:“那我们就好好地逛牡丹花会呗,不正是你的主意吗?”
两个人逛了一会儿,也有些累了,便出了牡丹园,到水榭边的西餐室坐着休息,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维瑶却不肯正经吃饭,只要了两客巧克力奶油蛋糕和桔子汽水,永恩劝不了,只得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维瑶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很熟练的样子。”永恩笑道:“其实,我也只会点牛排而已。”
一餐饭,倒也吃地高高兴兴的。维瑶吃地一嘴的奶油,永恩掏出手绢来替她擦干净,忽然想起当日在北京的玲珑茶室里其峻也是这样掏出手绢递了过来,不禁将手停在了半空,怔怔地出了神。维瑶叫道:“周素梅,你瞧,是四哥。”
永恩反应过来,顺着维瑶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水榭的另一端的长廊上,庭轩伴着一个身穿宝石蓝色西式百折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子的背影隐没在柳林深处,一会儿的功夫,又从柳荫丛里闪了出来,俯首低语,浅笑嫣然,好一对璧人。
永恩的心里“突突”地一阵乱跳,真是狭路相逢,想不到在这儿竟然碰到了迫使她在北京最终离开沈园的那个高贵的小姐,宋宜岚。
庭轩还是听到了维瑶的呼喊,回身微笑着摆了摆手,宜岚也跟着转过身来,双眸炯炯,如电光直射,永恩下意识地将身子向廊柱后一闪,庭轩俯身跟宜岚说了些什么,只见宜岚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倒是庭轩缓步向水榭这边的西餐厅走来。
一丝慌乱,一丝紧张,一丝喜悦,一丝不安,从砰砰跳动的心底慢慢地盘旋上来,填满了整个胸阖。永恩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个骨节都在轻轻地颤抖着,只怕一点点的外力戳上去,就会支撑不住地粉身碎骨。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桌布的坠角,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走近。
庭轩在维瑶一旁的空位坐了下来,笑道:“我们的七小姐为什么撅着嘴呀?”维瑶有些不高兴地道:“四哥,你也太不讲义气了,明明那漂亮的小姐就在眼前,你也不肯介绍给我认识。”庭轩笑道:“只是个朋友,不是那一个。”维瑶撇撇嘴道:“围在四哥身边的女孩子那么多,各个都说是朋友,怎么能分地清?四哥,你自己分地清吗?”
也算是绝妙的一句讽刺,却是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庭轩有一刹那的失神,半晌才微微一笑,将目光移向廊柱一边春光荡漾的粼粼湖水,温暖的阳光泡在湖面上,有人投了一粒石子下去,却泼撒出碎金子般的光辉,脉脉相递,随风逐流。他突然饶有兴趣地望着沐浴在阳光里的古怪女人,正双手端着汽水杯子,牙齿纠结在玻璃杯的边缘,咯咯作响,交战正酣。
维瑶扯住庭轩的衣袖,道:“这是大伯母给我请的保姆,周素梅…四哥,你快跟我说说,刚刚那位漂亮的小姐又是谁呀?”
庭轩只得回过身来和维瑶周旋着,隐隐却感觉那女人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看了过来,不禁又回过头去,促不及防,盈盈的一双妙目,几多无奈,几多迷惘,几多伤感,几多凄凉,若干的情愫流动于那黑边眼镜之后,仓促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重重地锤向胸膛,仿佛能听见“咚咚”的响声,不禁让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定在了那里。而她在慌乱间,收回了凝视,低下头来,一颗晶莹的泪滴,迅速地滴落在鹅黄色的桌布上,光滑的料子收不住,径直滑落下去,沉入不知底的深渊。
倒是维瑶轻轻地推了推永恩,奇道:“周素梅,你怎么哭了?”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永恩急忙擦了擦眼泪,淡淡地道:“有沙子进了眼睛。”说着,站起身来站到另一边的围栏边上,看着几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往湖里投放着吃剩的蛋糕碎沫,一群群金色的鲤鱼争先恐后地飞越而起,旋即又没入水中,翻腾潜跃,好不热闹。
庭轩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才道:“这一个…竟然没被你赶走,看来是有些抵抗能力的。”
维瑶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和她投脾气,大概是她从来不肯用那些繁文缛节来束缚我缘故吧。因为她和我一样,也都是藐视‘规矩章法’的人,刚刚你已经见识过了的。要是换了别的人见了你,还不是点头哈腰地奉承着,惟独她,却不是那溜须拍马的那一类人。其实,她不管见了谁,也都是那么不卑不亢的态度。所以,即便你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她也未必放在眼里的。”
庭轩又换上了戏谑的笑容,歪头想了一会儿,才道:“真的吗?我却不信。”
维瑶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不信你去问我妈妈,妈妈就是这样跟爹爹说的,说她也怪可怜的,那么年轻就没了丈夫,但是为人出事却持重端庄,没有一点张狂轻佻的样子,看着就觉得可喜可敬。妈妈说,如果她愿意,等过些日子我们去英国也要带她一起去呢。”
庭轩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仿佛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半晌才道:“维瑶,你不是一直想去城郊的游乐场玩一玩吗?选日不如撞日,正巧我今天有空,不如就今天过去吧。”
维瑶笑着扑到庭轩的怀里,叫道:“你可不能反悔哟。”说完,就跑到一边去拖起永恩的手,倒吓了永恩一跳,维瑶笑道:“素梅,四哥要请我们一起去游乐场玩呢。”
永恩若有所思地望着正在签单的庭轩,龙飞凤舞,姿态潇洒,冷淡疏远之中总有一些掩盖不住的藐视与嘲讽的风情。阳光底下,最温暖清亮的地方,她离地他这样近,却是难以言喻的伤感,其实除了长相,真的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也许…根本就是她弄错了。
庭轩将账单交给侍应,站起身来,正迎着那隐含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探寻之意,倒也没有回避,静静地凝视着,却向维瑶道:“唐小姐,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生命之中的相遇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他一向都自认为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却不知道这一次等待他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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